第二百四十九章
1992年11月2日
广州
田之雄已经回归四年了,他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陈振忠所一直担心的安全问题并未出现。对于军情局来说,他只是一个过了气的退休情报官,没什么背景和价值,没必要加以监控。而军情局对于退役军官在港台甚至去大陆经商一向不加干预,甚至会乐见其成,幻想着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启用这些退役情报官的企业成为渗透大陆的新渠道呢。
这几年他保持着平凡而深居简出的生活,只是在前一年去了趟北京。去北京只有惟一的目的:履行当年他与师父的承诺。
可惜他没能如愿,他的师父在七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不知道向谁去打听于鼎葬在哪里,也没法解释他与于鼎的关系,甚至不知道他师父是不是还有家人。
他原先接受培训的地方现在是公安大学的木樨地校区,这里并没有他师父的任何痕迹。
他求助于陈振忠,没过多会儿,他接到了从北京的部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是按照领导指示,专门安排了专车送他去一个地方。
专车一直向北京南面飞驰,经过了一大片玫瑰香葡萄园后,在一所学校的办公楼前停下。田之雄终于在凌祥云曾兼任院长的学院校史馆里,看到了他师父的照片和简介。
“于鼎,1910年-1985年,中国公安培训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我院创始人之一。长期从事政治保卫工作,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和人民公安事业做出重大贡献。文革期间受到残酷迫害,平反后参与我院创建,曾任我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于1985年9月20日在北京逝世。”
寥寥数语,只字未提他师父解放前做过哪些工作、担任过什么职务、做过什么贡献,只是高度概括了他师父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他甚至怀疑,在另一边的某一座“忠烈祠”里,也有一张师父的照片,也有语焉不详的评价,只是那上面的名字叫“董初一”。
校史馆的一面墙上挂了满满一排照片,师父的照片只是其中之一,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田之雄在师父面前驻足良久,他很难相信这个白发如雪、满脸都是沧桑皱纹的老头,是当年那个思维敏捷、谈吐诙谐的师父,看得出师父在秦城监狱里受到苦难留下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还流露着田之雄熟悉的些许狡黠的目光。
田之雄长久地面对着师父照片,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热泪长流,让一旁陪同的院办年轻教师十分不解。他只是接到院办通知,今天负责陪同一位老同志参观学院。当然,学院对外界来说只是北京市的一个邮箱代号,地图上找不到,也没有任何道路指示牌,甚至连门口都没有标志,来学院参观的多半是部里交代下来的,按照保密纪律,他不能打听来参观者的身份、姓名、工作单位,只能按照普通流程介绍学院的环境和几处建筑。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来的这个老同志孤身一人,衣着普通,绝没有大领导那举手投足上掩饰不住的气度,还拎着个布的购物袋,活像个刚逛完超市的退休老头。更奇怪的是,这位老同志对壮观的教学主楼、气派的图书馆、现代化的射击场、独一无二的模拟城市街区以及医院、食堂、宿舍、教室都不感兴趣,校史馆也是匆匆浏览了一番,只是站在于鼎的照片前久久驻足,颇动感情。他来这所学院的时候,于鼎的照片和简历就已经挂在这里了,不知道于鼎以前有过什么贡献,在他心目里于鼎不过是一个已经逝世的前院领导,并没有太多的感觉。让他更惊讶的是,伫立良久后,老同志擦了擦面颊,从布口袋里拿出一条他没见过的外国香烟,恭恭敬敬地把这条画有一条中世纪帆船的烟,轻轻放在于鼎照片下面,好像说了句“师父,我回来了。”他屏声静气,不敢劝阻也不敢问询,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珍藏着一段神秘的往事,但他知道他们师徒之间也许有着一段弥足珍贵的情谊。
回到广州后,田之雄又回复到一个60多岁退休老人平静而单调的生活。一早起床,洗漱完毕,到楼下的早餐店吃一碟斋肠粉,喝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走到珠江边上散步,累了就在岸边的石凳坐一会儿。到了十点半左右,他会慢慢往回走,在离家两条街的菜场买些菜,回家自己炒菜吃中饭。通常都会多做一些,这样晚上就不用再做饭了。吃过中饭,看会儿电视,睡会儿午觉,醒了,他又会出门去珠江边散步。他也说不清对珠江有什么特殊情结,而且每天看到的景致几乎一样,可就是看不厌。往往直到夕阳西下白鹅潭,江面泛起成片金色的涟漪,他才会慢慢向家走去。
今天他一路走过来,觉得有些异常,街头卖磁带、影碟的小摊都在大声播放着他熟悉的嗓音和歌声,那个他时常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街上的大幅海报赫然印着手持麦克风的阿秀:“天皇巨星陈黛芳广州演唱会”,不知是宣传效果还是印刷失真,海报上的阿秀显得身材丰腴,风情万种,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内地的开放让港台文化尤其是港台流行歌曲风靡大陆,许多港台歌星在内地焕发了第二春,重新找到了市场,找到了赚大钱的机会。于是,香港和台湾的唱片公司用各种头衔拼命地包装旗下的艺人来内地淘金,各种“巨星”、“天后” 、“玉女”满天飞。但陈黛芳不一样,她独特的嗓音、稳重的台风和上佳的唱功,以及远离八卦的生活态度,让她无需任何炒作,便稳稳地压其他歌星一头,十多年来始终是香港歌坛的“大姐大”。
上次听阿秀的演唱会还是将近二十年前红姐硬拉他去的,那深情款款的歌声成了他内心里时常的回味,尤其是她作词的那首《离岛之滨》分明就是他们恋情的永久纪念。但他脑海里,最鲜活的记忆不是舞台上光彩照人的陈黛芳,而是那个喜欢读小说、喜欢看电影、喜欢拿着二手摄影机对他拍个没完的天真烂漫的阿秀。
他挤进人群对着卖磁带和影碟的小贩说:“靓仔,帮我拿两盒陈黛芳的录音带。”
小贩麻利地拿过两盒,嘴犹不停:“哇,呢位阿伯真喺识货喔(这位老伯真是识货啊),陈黛芳哋录音带卖得最好啦,明日晚,市体育馆佢开演唱会喔。”
田之雄看了看印刷粗糙的封面,疑惑问道:“喂,呢个喺盗版来嘅吧?冇正版乜?(喂,这个是盗版吧?没有正版吗?)”
小贩笑着答:“阿伯讲笑啦,正版要百几银,边个舍得买啊?放心啦,阿伯,我哋带都喺原音一手翻录嘅,音质绝对冇问题,有问题来搵我啦,我喺嚟都做咗成四五年了,童叟无欺!(老伯开玩笑吧,正版要一百多块,谁舍得买啊?放心吧,老伯,我这都是原版翻录的,音质绝对没问题,有问题来找我吧,我在这里都卖了四五年了,童叟无欺!)”
“几多钱啊?”
“一盒十汶,两盒二十汶,阿伯。”
田之雄揣着两盒盗版磁带,又买了些方便食品,早早回到家中。吃过饭,撕开外面的玻璃纸,把盒带塞进家里那台单卡录音机,把播放设到循环模式,然后就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听,不知听了多少遍,直到他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清晨,窗外的亮光让他迷迷糊糊醒来,循环播放不知多少遍的录音机已经卡带了,屋子里寂静无声。昨晚他又梦见了与阿秀在海边沙滩奔跑的情景,他坐起身,发了会儿呆,决定今天晚上务必要去现场看演唱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虽然他现在完全自由了,可以完全不受约束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但他……老了!况且,阿秀对他有了很深的误解,甚至因为他曾经的身份,把陈伯之死的原因归咎于他,从而永远不会原谅他,而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天还没黑,体育馆门口已经人山人海,手里攥着票的年轻人兴奋地穿过由黄牛们和卖冰棍的、卖零食的、卖磁带的各种小贩组成的包围圈,进入由武警战士和警察共同把守的大门。
田之雄站在一旁看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年轻笑脸,发现自己大概是粉丝中最年长的一个。他苦笑地摇摇头,凑到一对情侣身边,听他们与倒票黄牛讨价还价。标价100元一张的前区票,黄牛居然喊价到400,这让那对情侣觉得难以接受。
黄牛拿着劲儿,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故意向路过的人大声吆喝:“最好的前区座位啊,离陈黛芳最近的票啊!最后两张,把握机会,演唱会马上开始了啊。”他的叫卖吸引了一群人过来询问,当听到一张400时,绝大多数人都摇头叹息慢慢散去,毕竟400块是大部分人足足一个多月的工资了,只剩那对小情侣还执着站在面前。
看着小女友充满渴望和期待的目光,小男生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对黄牛说:“叔叔,两张票算500行吗?”
黄牛乜斜了一眼:“不行,最少600!”
小男生可怜兮兮说:“可我只有500。”
黄牛断然拒绝:“500绝对不行。”
田之雄看不下去,点出10张10元递给黄牛:“这下够了。”接过票顺手递给小男生。
小男生欣喜若狂,飞快地从黄牛手里抽出门票,拉着小女友的手向着大门狂奔,跑了几步才想起,回过头来和女友一起向田之雄鞠了一躬:“多谢阿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