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年。
救苦仙君太一不聿第一次回到雾隐山。
这里变化很大。
无数凡人成了地仙,脱胎换骨,踏入灵宝镇修行。
没有人记得他们曾是四面峭壁穷山恶水处的村民。
这些人修行数百年,容颜不老,无灾无病,长生不老唾手可得。
只是无人能飞升。
一千年前,太一不聿曾在此地行善积德,却又亲手降下灾厄,带走了村中所有年轻人的性命。
如今这些成为地仙修士的村民,皆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些老人们不知用何种方法生下来的后人,无人知晓,那些垂暮之躯究竟如何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当年太一不聿在凡间造杀孽的消息震动天域,早已眼红太一氏族权势的各方氏族趁机发难,群起攻讦。
为平息众怒,重塑声誉,博取善名,太一氏族长老亲赴这个村落,他们将太一不聿修缮又复原的峭壁山道再度改建。
甚至为了做善名,众长老重提当年对死去的那几个年轻人的承诺,所有村落里所有新生孩童赐姓“太一”,降下福泽,助这里的凡人修行。
自此已经过去了一千年。
一千年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足以覆盖过往的所有肮脏,一千年来,这些凡人无一不觉得自己就姓“太一”。
地脉太一也在凡人之间越来越显赫。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祖先都姓甚名谁。
如今村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都是朱门大户,玉阶生辉。
修仙的凡人间也都流传着这所谓“地脉太一氏族”的传说,说他们个个都能修成人间大能,却迟迟无人能飞升。
原本,太一不聿是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当年太一氏族的长老们在此地设下隐匿阵法,就是怕他心怀怨恨,回来报复,再开杀业。
千百年来,这村落如同从世间抹去,太一不聿无论如何寻觅,哪怕知道这村落就在这雾隐山里,都如一叶障目无迹可寻。
直到某日,他听见了祈愿之声。
那些在此处生长修炼的凡人,虔诚跪拜,向传说中九重天上的救苦仙君祈愿,求飞升上界。
于是,时隔千年,他再一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太一不聿垂眸,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脚下的村落。
一千年了。
终于……找到了。
山雾缭绕处,有人立起了一座庙宇,飞檐翘角,青砖玉瓦,极尽奢华。
庙中供奉了一尊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东极府救苦仙君玉像。
太一不聿抬眸,目光落在那张玉石雕刻而成的脸上。
似笑非笑,悲悯含情。
看上去确实慈悲,可他却不记得,自己何时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这些慈悲的模样都是来自于凡人对他的想象。
庙内香火鼎盛,信徒跪了满地,祈愿声如潮水般涌入他的神识。
“听闻东极天府的仙君也姓太一,是天上的嫡系正统,可不就是咱们的本家?”
“姓氏都一样,那不就是自己人?”
“既是同宗同源,为何千百年来从不提点我等?”
“大慈大悲的救苦仙君——”
“信众愿奉上一切,只求仙君垂怜,开天门一线,若助我等飞升上界!”
一众‘太一’此起彼伏叩首,跪了一地。
太一不聿冷眼看着。
他化成了唐玉笺的模样,顶着她在这里死去时的那张脸,走进庙中,掐断了香火。
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卷轴,在供台上展开。
拿出竹笔,提笔落字。
唐玉笺并不知道,她死的地方,名为榣山。
本是一处极为险峻的山岭,不适宜凡人生存,但雾隐山是凡间与仙域的交界之处,许多凡人为求长生,都不惜涉险也要往这里走。
没能修成仙,又走不出去的凡人,不想死得无人知晓,就把长生不死的执念,化作了繁衍的本能。
渐渐地,就有了村落。
村落里往来的人越来越多,留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太一不聿此前画了数百年的妖魔凶兽,还是第一次将上古的凶兽带到人间。
卷轴是太一氏族镇塔的法器,也是太一氏族的镇族之宝,名为洛书河图。
他在卷轴上画了许多只凶兽,落下最后一笔,凶兽活了过来。
其中最凶的那一只名为蜚,模样丑陋,长着一颗白色的头,独眼,身形像牛,却拖着一条蛇尾。
所经之处,水源干涸,草木枯死,伴随而来的是无法治愈的瘟疫疾病。
太一不聿笑盈盈地跳下来,落在凶兽旁边,盯着它暗红色的眼睛,喃喃自语,“真是个丑东西……不如把玉笺引到你身上来,如何?”
凶兽俯视着小小的太一不聿,独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太一不聿的身形甚至还没有它的一只眼睛大。
蜚盯着他,等他笑够了,摇头,“算了,玉笺不喜欢丑陋。”
他试图回忆千年前见过的魂相,却发现自己早已记不清了。
一千年,果然太久了。
足够忘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