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答得利索,列夫子爵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那,你又对我的学生,埃尔特修斯,有几分了解?”
“这个还是知道一些的,听说他曾是圣骏堡德衡律师所的一名律师,本有希望成为乌萨斯历史上最年轻的圣骏堡高级法官,却因为一场意外,死在了中城区军警和帮派份子的冲突之中,也是十分可惜···”
“哈?黑蛇,你这种人,难道也会认为那是一场意外?”
列夫子爵深邃地看了黑蛇一眼,面对列夫的诘问,黑蛇只是摇摇头,轻声答道:
“我如何想不到这其中另有蹊跷,只不过如我所言,自我奔赴东境之后,我对圣骏堡的关注就仅仅局限于国家大政和顶层势力关系网了。像你学生这种相对的小人物,自然了解不多,所以也只能遵从官方说法。”
列夫子爵点了点头,并没有在乎黑蛇‘小人物’的说法是否冒犯,继续问道:
“那你,对六年前,我学生过世同期,那场乌萨斯与雷姆必拓共同争夺来自哥伦比亚的大额源石订单的事情,你又有几分熟悉?”
“···听过,但了解很少,只知道那笔订单最终还是成了的。”
听到这话,列夫忍不住哈哈一笑,继而说道:
“我的学生,从来不是死于什么意外,而是死于雷姆必拓那些杂种的设计,死于乌萨斯腐朽的根基!”
“最可笑的是,乌萨斯当时为了拿下那笔订单,不惜派遣一名内卫杀害了我的学生。结果这笔订单到手后不过维持了三年,就又被雷姆必拓用相同的法子给抢了回去。三年里的贸易利润,除了一开始的一笔算是缓解了乌萨斯人民的资源危机,后来的利润,还是大部分进了皇室和戈东诺夫那些大贵族的口袋。”
“一来一回,显得我学生的‘牺牲’,根本就是个笑话···”
随后,列夫子爵便开始讲述当年那起国际订单的详细状况。
1090年夏天,哥伦比亚作为迅速崛起中的国家,纵然拥有发掘自先民遗迹的先进科技,但国家本身的资源储量较为贫乏——尤其是源石精炼矿。出于扩张工业的需求,哥伦比亚打算与其他泰拉国家达成贸易协议,每年花费大量的赤金,从其他国家进口源石精炼矿。
为了争夺这笔足以左右国家大局的大额订单,当时泰拉唯二有能力提供这笔庞大源石矿的国家——雷姆必拓与乌萨斯阳谋阴谋花样百出,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然而,乌萨斯终归占据着地理优势,距离哥伦比亚更近的他们承担的交通运输费用无疑比雷姆必拓要低上许多,所以供货价格上具备一定的优势。
凭借这个优势,乌萨斯近水楼台先得月,眼看着就要拿下订单,雷姆必拓那边,却是陡然间出了一招颇为‘阴损’的招数。
哥伦比亚作为依靠先进生产资料赚取高额专利费和加工费的国家,他们经济上相对富庶,国民教育水平较高。所以比起乌萨斯,天赋人权之类的思想在哥伦比亚相对要深入人心许多,已经足以左右他们的国家大政。加上哥伦比亚属于选举体制,所以哥伦比亚政府必须重视民众的声音——不管这个声音是否明智,有没有受人引导,表面工作都是要做的。
而正是基于这一点,雷姆必拓做出了一个致命的策略——他们采集乌萨斯国内各种源石粗矿矿场中惨不忍睹的案例,放进哥伦比亚的民间社会中大肆宣传,煽动哥伦比亚国民对乌萨斯的敌视心理,意图通过哥伦比亚国民给其政府施加舆论压力。迫使他们放弃便宜但血腥味十足的乌萨斯精炼矿,进而选择他们昂贵却‘人道’的雷姆必拓精炼矿。
到这一步为止,这一招对乌萨斯来说虽然致命,但也并非无法应对。他们也可以制造舆论去和雷姆必拓做对抗嘛——比如提供种种‘证据’,证明雷姆必拓宣传的那些事迹都是极端个例,或是也同样宣传雷姆必拓的种种不是。
打舆论拉锯战的同时,乌萨斯还在催促哥伦比亚政府尽快达成协议。事情的进展也还算顺利,乌萨斯虽在这场舆论战中处于不可逆转的劣势,但好歹是没严重到哥伦比亚政府都扛不住舆论压力,转而放弃乌萨斯这个‘便宜’货源的地步。
然而这个时候,圣骏堡内部,却是出现了一点‘意外’。
列夫子爵的学生,埃尔特修斯,当时还是圣骏堡德衡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接受了一起来自哥伦比亚的委托——是一位在哥伦比亚工作了十五年的乌萨斯籍学者的诉讼。
这位乌萨斯籍学者控诉了乌萨斯西部一家规模极大的源石粗矿开采厂,指控对方为了补充矿场劳动力,十数年内在乌萨斯内制造了成千上万起冤假错案,将数以万计的无辜民众送进了矿场之中补充劳动力。
然后,这些矿场又因为‘成本问题’,没有给这些‘罪犯’配备良好的工具和隔离阻断措施,致使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感染了矿石病,并基本都在短短四五年的劳动内就病发身亡——其中就包括了她留在乌萨斯的父母和丈夫子女。
埃尔特修斯对学者的指控进行调查之后,发现对方所言句句属实,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甚至真实情况比起学者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埃尔特修斯也在调查过程中经历了一些让他难以忍受的惨案。
作为一名极富正义感的律师,埃尔特修斯决定对这场诉讼全力以赴,誓要将这些矿场中的诸多惨案揭开曝光——不仅是在乌萨斯国内,还有泰拉国际之上。
对于学生的举措,列夫子爵并不反对,甚至是有些支持态度的——列夫子爵也对乌萨斯粗暴的矿石开采行业抱有强烈的不满。
列夫子爵也希望国际舆论可以给乌萨斯政府施压,好歹消除掉一下乌萨斯中与之相关的诸多荒唐事——比如纠察队的滥捕陷害、矿场看守的‘变态黑签’。并推动乌萨斯政府能改善对矿场劳工和感染者的策略,给乌萨斯的底层人民一点喘息之机。
只是···埃尔特修斯的这场诉讼,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因为那名乌萨斯学者在哥伦比亚有十几年的工作经历,所以哥伦比亚国民对这起案件的关注度还是蛮高的,更别说还有有心人的推动。所以,一旦埃尔特修斯将他查到的那些证据坐实并公开出去,必然会在哥伦比亚国内引发舆论的轩然大波,进而导致乌萨斯丢失那笔订单。
而列夫子爵,身为圣骏堡高层的一员,却深知这一笔订单对乌萨斯这个国家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为了争夺这笔订单,乌萨斯早就囤积了数额巨大的源石精炼矿,国家财政已经到了危险的临界状态。
若是订单未能达成,乌萨斯国内的流动资金会出现巨大的缺口,连支持整个国家过冬的粮食或棉衣等基础物资都难以购置。到时候别说小村庄了,就连圣骏堡都可能会出现物资短缺问题,进而导致数量不少的平民因为缺乏物资,饿死冻毙在一二月的凛冽寒风之中。
所以,列夫子爵的想法是让埃尔特修斯先隐而不发,等到协议达成,货物交付之后再继续追踪此案,将相关信息曝光出来。但他的学生却坚决不肯让步——即便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民众有权利知道真相,数十年来矿场中的数十万生灵不能白死。我不愿意坐在那些无辜者的血肉白骨之上,去享受他们用鲜血换来的面包和棉衣。”
然后,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之后,列夫子爵便从圣骏堡的中城区的下水道里,发现了他学生的尸体。
没了埃尔特修斯的曝光,这起诉讼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乌萨斯也成功与哥伦比亚达成了精炼矿交易协议,国家的财政缺口得到了补充,政府也及时从维多利亚和炎等国家采买了足额的基础物资,帮助它的大部分子民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冬天。
时至今日,列夫子爵再回头去看那一场案件。他能说他的学生有错吗?还是说那些极力促成这笔订单,去填补国家财政缺口的执政者们有错?
甚至包括文在内——埃尔特修斯的亲兄长,亲手杀死他弟弟的乌萨斯内卫,列夫子爵能说对方有错吗?
好像都不能。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列夫子爵和黑蛇的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
毕竟,虽然在列夫子爵的眼中,雷姆必拓的那记舆论攻势,确实是‘阴损’且致命的。但对方提供的所有证据,可没有一项是虚假的——人家只不过是将事实摆了出来而已。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支持塔露拉那孩子拿到你的公爵之位,又为何会抛开我个人对这些‘外国佬’的偏见,为德雷克的事业提供一份助力的原因所在,老黑蛇。”
“乌萨斯畸形的工业经济构成,已经荼毒了这个国家太多的生命。德雷克和保罗侯爵等人手中掌握的新技术,以及博果的农业开发,让我看到了乌萨斯一种全新的未来——一种不需要剥削民众生命,就能继续繁荣强盛的未来。”
“同时,他们身上的清正廉洁,也能让我再高看他们一眼。虽然我也知道,当年的那起惨案,主要还是乌萨斯工业经济构成的无奈原因。但除此之外,也和圣骏堡中枢里的那些‘血魔’们息息相关——没有他们对乌萨斯经年累月的敲骨吸髓,乌萨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缺了这笔订单就一蹶不振了的。”
“所以,我如此关注那名记者,大概也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我学生的影子吧···当年的我没法从那件事里保下我的学生,如今的我,总不能再保不住这个记者吧?”
说着,列夫子爵再次满饮一杯,凄凉地笑了一阵,然后继续自斟自饮起来。而黑蛇沉默片刻之后,只是端起酒杯,郑重说道:
“我也希望,在小塔他们的努力之下,未来的乌萨斯,能够少一些类似的荒唐事,不要再在国家生命线和真正的忠烈之士中,做这种艰难的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