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那晚,我在后院摆了桌团圆宴。王太监的干儿子小顺子偷偷递来消息,说吴越王钱俶在府里暴毙了。正说着,前院突然喧哗起来。赵光义身边的戴太监领着人闯进来,说是陛下赐酒。那琉璃樽里的酒泛着诡异的绿,我手抖得端不稳,洒了大半在袖子上。
戴太监前脚刚走,后脚窜出个黑影把酒樽抢了去。是住在西跨院的胡姬阿伊莎,当年我从波斯商人手里买下的。她沾了点酒沫子抹在银簪上,簪头立刻泛起黑斑。\"砒霜。\"她绿眼睛在月光下像猫似的,\"主人,逃吧。\"
我望着墙头那弯月亮,想起二十年前在广州府看过的岭南月。那会儿龚澄枢教我认北斗星,说最亮的那颗是紫微帝星。\"逃哪去呢?\"我把剩下的酒慢慢洒在石榴树下,\"阿伊莎,你见过被圈养的鹿吗?就算剁了角,也得在笼子里转圈。\"
十月初七,宫里又来了赏赐。这次是幅新裱的《韩熙载夜宴图》,赵光义亲笔题了\"与民同乐\"四个字。我把画挂在正堂,天天对着看。画里弹琵琶的姑娘眉眼像极了当年那个偷龙眼的小宫女,只是嘴角多点了颗胭脂痣。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王太监在厨房偷吃糖瓜被逮个正着。这老东西跪在地上哭:\"老奴家乡的规矩,灶王爷吃了糖瓜就只说好话......\"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越秀山埋过个陶罐,里头装着娘亲的碧玉簪。如今那山怕是早被宋军铲平了,改叫了\"镇南岗\"。
除夕夜,赵光义赐了桌御膳。那道佛跳墙端上来时,阿伊莎突然攥住我手腕:\"别动荤腥!\"她指甲掐得我生疼,\"他们在试毒。\"果然,半刻钟后,来收膳盒的小黄门偷偷拣走了块海参。
正月十五上元节,我带着阿伊莎去樊楼看灯。朱雀门外的鳌山灯有三层楼高,官家带着嫔妃在宣德楼观灯,满城都是\"万岁\"的呼声。阿伊莎指着盏鲤鱼灯惊呼,我顺着她手指望去——灯影里晃过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禁军服饰,侧脸那道疤从耳根划到下巴。
那夜回府后,我盯着烛火发了半宿的呆。阿伊莎说那禁军将领八成是当年接我入汴梁的宋将,可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王太监缩在墙角嗑瓜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奴听说,曹翰将军前些日子从幽州回来了。\"
曹翰?这名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头一跳。当年宋军破南汉,就是他带兵屠了韶州城。我攥着茶杯的手直发颤,茶水泼在袍子上洇开一片。阿伊莎蹲下来替我擦手,绿眼睛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主人别怕,他现在管不着岭南了。\"
可我还是怕。自打认出那道疤,总觉得有人在榆林巷口盯梢。三月初三上巳节,赵光义突然召我去金明池观水嬉。龙舟上坐着新科进士们,有个岭南口音的举子多看了我两眼,当晚就被大理寺传去问话。王太监从外面打探回来,嘴唇哆嗦着说:\"那后生...后生被革了功名...\"
我病了。说是风寒,可太医开的药越喝越虚。阿伊莎半夜翻墙去药铺抓药,回来时裙角沾着泥:\"城里戒严了,说是有北汉余党作乱。\"她煎药时我瞧得分明,往药罐里扔了颗黑丸——后来才知道,是波斯商人带的解毒丹。
五月端午,宫里赐的粽子我一口没敢动。赵光义派戴太监来\"探病\",那阉人捏着嗓子说:\"陛下惦记刘侯,特赐雄黄酒驱邪。\"酒坛子刚搁下,窗外扑棱棱飞过只乌鸦,粪点子正落在戴太监的幞头上。阿伊莎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我赶紧让王太监塞过去一锭银子。
入秋后,汴梁城谣言四起。茶肆里都在传,说李煜在七夕夜写了首《虞美人》,官家听了当场摔了玉如意。重阳节家宴上,赵光义醉醺醺地指着我说:\"你们这些亡国之君啊...写诗比治国能耐!\"我捧着菊花酒不敢接话,他却突然把酒盏砸在我脚边:\"刘鋹!你当年用珍珠铺池塘,可想过有今天?\"
珍珠池的事我早忘了。是二十岁生辰那会儿,龚澄枢说岭南珍珠能辟邪,撺掇我把内库的珍珠全倒进了太液池。现在想起来,那老阉奴怕是早存了掏空国库的心思。回府路上,阿伊莎突然撩开车帘——曹翰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那道疤在夕阳下像条蜈蚣。他马鞭虚点我车厢,笑声比乌鸦还难听:\"恩赦侯别来无恙啊?\"
太平兴国五年的冬天特别冷。腊月里阿伊莎染了伤寒,高烧时满嘴波斯话。我偷了赵光义赐的参须给她熬药,她却在清醒后给了我一耳光:\"主人糊涂!这参...这参怕是浸过水银的!\"我摸着火辣辣的脸,突然想起父王炼丹炉里那些红丸。
除夕夜,王太监死了。这老东西偷喝了我赏给下人的屠苏酒,七窍流血死在耳房里。阿伊莎翻检他遗物时,从袜筒里找出一封血书——是那个岭南举子的绝笔,上头写着宋军在广州屠城的细节。我连夜把血书烧了,灰烬撒进茅房时,听见墙外打更的梆子声比平日多敲了三下。
上元节那天,阿伊莎失踪了。我疯了一样找遍汴梁,最后在汴河下游发现了她的波斯银镯。戴太监来府里收\"外藩细作\"的尸首时,我正对着那镯子发呆。\"刘侯节哀,\"他假惺惺地抹眼泪,\"那胡姬是吞金自尽的。\"我盯着他新换的犀角腰带,突然想起当年龚澄枢也有条类似的。
二月二龙抬头,赵光义召我去琼林苑赏花。新移栽的岭南荔枝树全冻死了,枝干上缠着黄绫充作花叶。官家指着枯树问我:\"可还认得故土风物?\"我跪在枯枝下答:\"臣...臣只认得大宋的雨露。\"他哈哈大笑,赏了我一篮江南进贡的杨梅——个个红得发紫,像凝固的血珠子。
回府后我开始咳血。太医说是积郁成疾,开的药方里却多了味朱砂。某夜咳醒时,发现案头《道德经》被人翻到了四十六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手指,分明是有人刚写的。
三月十八是我四十岁生辰。清晨开门时,门槛上放着只陶罐,里头装着半截碧玉簪——正是我娘当年的遗物。罐底压着张字条:\"越秀山南麓老槐下\"。我抱着罐子浑身发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二十年了,那山头早被宋军犁平,这簪子怎么...
五月端阳,曹翰突然登门。他胡子白了一半,那道疤却更狰狞了。\"恩赦侯,\"他解下佩刀搁在石桌上,\"老夫要去岭南剿匪了。\"我盯着刀鞘上\"精忠报国\"四个字,突然明白他是来示威的。果然,他下一句就是:\"听说广州百姓还在给你立长生牌位?\"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十六岁那年的雨夜,父王躺在血泊里瞪着我。我想跑,却被龚澄枢拽住衣袖:\"陛下别怕,老奴教您个乖...\"惊醒时枕畔湿了一大片,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七月十五中元节,我给王太监和阿伊莎烧纸。火盆里突然爆出个火星,把赵光义赐的《韩熙载夜宴图》燎了个洞。画里弹琵琶的姑娘被烧穿了眼睛,倒像在流泪。我伸手去扑火,袖口沾了灰烬一抖——飘落的纸灰竟排成个\"走\"字。
八月秋闱放榜那日,汴梁城出了桩奇事。新科状元骑马游街时,突然在榆林巷口坠马身亡。百姓传言那书生临死前大喊了三声\"越秀山\",戴太监带着仵作来验尸,却说他是心悸暴毙。
九月重阳,我的咳血症突然好了。赵光义赐的菊花酒我没喝,偷偷浇在了石榴树下——就是当年泼毒酒的地方。夜里起风时,枯枝在窗纸上投下影子,像极了一个弯腰作揖的人形。
腊月初八,宫里传来消息:曹翰在岭南中了瘴气,浑身溃烂而死。我煮了碗腊八粥慢慢喝,嚼到颗硬物吐出来看——是阿伊莎失踪那天戴的银耳钉。粥碗\"咣当\"摔在地上,门外立刻传来侍卫的喝问:\"刘侯可有吩咐?\"
太平兴国八年元月,赵光义在郊祭时被雷劈断了冠冕。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只有我盯着那顶裂开的金冠出神——当年父王的远游冠,也是这么裂的。回府后我翻出陶罐里的玉簪,对着烛火细看,簪头暗纹竟与宋宫御赐的茶具底款一模一样。
二月二那天,我去了大相国寺。知客僧引我到偏殿,香案上供着尊缺了手的菩萨。掀开蒲团,底下压着半片龟甲,刻着\"癸酉年东南\"五个字。今年正是癸酉年。
三月三清晨,我换了身葛布衣裳,把碧玉簪别在内襟。出门时侍卫拦着问,我晃了晃手里的《道德经》:\"去相国寺还愿。\"走到汴河码头时,一艘货船正在装粮。船老大接过我递去的银簪,什么也没问,只指了指堆麻袋的舱底。
船身晃动时,我摸到舱板上有道刻痕。借着缝隙透进的光,认出是当年南汉皇宫里常见的忍冬纹。麻袋散发出陈米味,混着汴河水的腥气,竟比龙涎香还叫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