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南平 文献王高从诲(2 / 2)

清泰二年的事最险。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卖给契丹那会儿,我正给耶律德光写贺表。笔还没搁,探子来报说后蜀孟昶在瞿塘峡屯兵。我抓着信使问:\"孟家军旗画的貔貅还是麒麟?\"听说绣的是貔貅,我立马让工匠连夜赶制三百面貔貅旗。等蜀军前锋刚到白帝城,就见江面上飘来我军战船,旗号和他们的绣得一模一样。孟昶的堂弟在船头看愣了,我站在楼船上喊:\"听说孟家要清君侧?巧了,我们也打貔貅旗!\"后来这事成了笔糊涂账,两家到底没撕破脸。

您别看我对外怂,治家倒是手黑。长兴三年春,我三弟在监盐铁时贪了二百贯,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他舔盐砖。那小子舌头肿得像牛舌,我端着茶壶在旁边说风凉话:\"咸淡合适吗?不够我让人再浇两勺卤水。\"打那以后,我们家吃年夜饭都没人敢吧唧嘴。

最得意的是天福六年那出戏。契丹人刚打进汴梁,杜重威的败军流窜到荆门。我亲自押着十车腊肉去劳军,酒过三巡突然掀了桌子:\"诸位要是想留下,明日我就让人在城西挖坟坑;要是想回家,现在每人领两贯钱滚蛋。\"第二天天亮,营地里就剩三百多个老弱病残。副将心疼钱,我踹了他一脚:\"你懂个屁!这些兵油子真要闹起来,买棺材的钱都不止这个数!\"

不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开运元年,我瞧刘知远势大,把二闺女许给他侄子。结果聘礼刚过黄河,郭威就黄旗加身了。闺女连夜跑回江陵,哭得胭脂糊了满脸。我边给她擦脸边骂:\"哭什么?改天爹给你找个更好的!\"转头就让礼部重拟嫁妆单子,把\"金丝楠木箱二十抬\"改成\"精铁铠甲三百副\"。等郭威的使臣来问罪,我指着演武场上的铁甲堆笑:\"您看这些当嫁妆够体面吧?\"后来郭家还真收下了,就是婚礼那天我闺女上轿前,偷偷往我茶里掺了三勺黄连。

要说这些年最后悔的,是没教好儿子。保大三年腊八,我让长子保融去给南唐进贡。这小子在金陵城喝了三天花酒,竟把国书垫了醒酒汤。李璟派人来问,我赔了二十船桐油不说,回来把他关进宗正寺。半夜我去看他,这混账居然在墙上画乌龟,还冲我嬉皮笑脸:\"爹,您看我这王八画得像不像咱家旗上的玄武?\"我一脚踹翻灯台,火苗窜起来时,恍惚看见四十年前那个雪夜,我爹的靴底碾碎我写的《平吴策》。

这些年常梦见老宅的砖地,数来数去总是缺一角。去年让工匠撬开看了,底下压着片烧焦的竹简,正是当年被我爹烧掉的策论残篇。梁震说这是天意,我让他在江心洲修了座观星台。其实哪信什么天命,就是想着哪天被人端了老窝,好歹留个跳江的了望台。

我这最后十年活得像条褪了皮的蛇,明明该钻进洞等死,偏还要绷着层新鲜皮囊支棱着。保大八年开春那会儿,我在江陵城头看小儿子保勖放纸鸢,线轱辘突然脱手砸在脑门上。血顺着眼皮往下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被我爹用玉带砸出的疤——这高家的印把子,原来真会咬人。

保融那混账到底没让我省心。那年南唐李璟过寿,我让他押送二十车鲥鱼去金陵。结果这兔崽子半道把贡品卖了,换成三百坛黄酒,说是要\"与民同乐\"。我在府里接到消息时正在喝药,药碗砸在青砖上溅起老高:\"他当这是赶庙会?\"连夜让亲兵沿江追,最后在鄂州妓馆逮着人时,这畜生正搂着妓子念我写的贺寿词。

\"爹,我这是效仿您当年火烧楚军粮仓啊!\"保融被按在堂前还在嬉笑。我抄起镇纸要砸,手腕抖得厉害,玉狮子擦着他耳朵飞出去,在门框上磕掉个角。梁震那会儿已经病得说不出话,躺在竹榻上冲我比划三根手指。我知道他意思:三代而斩。

要说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是老妻冯氏。显德元年腊月,她咳血咳了三个月,我忙着跟后周谈盐引,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灵堂里保融带着弟妹们守夜,我蹲在廊下剥橘子,忽然听见里头哄笑。推门进去,那帮小畜生竟在拿孝布扎风筝。我抄起烛台要打,保勖躲在棺材后头喊:\"爹您当年不也劫过姑母花轿?\"烛油滴在手背上,疼得我直哆嗦。

对郭威那帮人我倒看得开。广顺二年,柴荣派人来要战船,我让工匠把楼船拆了改画舫。使者脸黑得像锅底:\"我们陛下要的是艨艟,不是花船!\"我扶着船帮子咳嗽:\"您回去禀报,就说高某把江陵城的婊子都训练成水鬼了,保准比战船好使。\"后来柴荣还真没再提这茬,倒是江陵城多了条\"美人舫\"的进项。

最窝火的是跟南唐打交道。李璟那小子仗着水军厉害,三天两头扣我们商船。有回我让保勖去谈判,他居然跟人家在船上斗蛐蛐,输掉两座盐井。我在病榻上听到消息,差点把肺管子咳出来:\"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玩意!\"保勖梗着脖子顶嘴:\"您当年不也跟马殷拜把子?\"我抓起药杵砸过去,他躲开时带翻了屏风,露出后头我偷藏的《平吴策》残卷。

要说这些年有什么长进,就是摸透了这世道的脾气。显德三年秋,赵匡胤在陈桥闹兵变,我让绣娘连夜赶制黄袍。保融笑我老糊涂:\"爹,该给周帝备丧仪才对。\"我踹了他一脚:\"你懂个屁!这袍子得绣双层的,明天翻过来就是大宋的旌节。\"后来果然用上了,赵家派人来收编时,那件袍子改的旗幡现在还插在江陵城头。

临终前半年我开始咯血,太医说是年轻时喝马血落下的病根。保勖带着道士来驱邪,我在帐子里听见铜钱响,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挣扎着爬起来翻箱倒柜,终于在铠甲箱底找到半块桂花糕——早硬成石头了,用红绸子包得严严实实。那是阿姐当年塞给我的,她走时我没哭,这会对着块霉点心倒淌了满脸泪。

最后那夜特别闷热,我让人把竹榻搬到院里。保融兄弟俩在廊下吵分家,我眯着眼听,跟三十年前听楚蜀使者扯皮一个样。梁震临死前说的对,我们高家就是夹缝里的苔藓,见不得光也死不绝。突然想起我爹咽气时攥着我的手,现在轮到我了,却发现连个能抓手的人都没有。

\"爹!\"保勖突然扑过来,\"您再说说当年怎么戏弄孟昶的?\"我盯着他衣襟上的胭脂印,突然笑出声:\"记着…往后别跟人硬碰硬…\"喉咙里的血往上涌,咸腥味让我想起十五岁那碗马血酒,\"当王八…不丢人…能活…\"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江陵城的月亮,跟六十年前那个雪夜一样毛茸茸的。我爹在月亮里冲我招手,手里拎着串烤糊的胡饼。这次我没躲,径直往那团光里撞——当了几十年泥鳅,总算能挺直腰杆做回高季兴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