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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你学姐发的信息我都看了,你们说得没错,考虑得也很周全。”
泉大图书馆的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茂盛得几乎将整座墙体包裹起来,白色的空调外机在藤蔓里“呼呼”响着,卷出源源不断的热浪。
花祈夏站在高墙掩映的阴影下,旁边步道上偶尔走过一两个抱着书本的学生。
电话那头的王志英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我的建议是先找那个G国教授进行协商,沟通解决,你想直接申诉他们文化剽窃,基本是不可能的。”
花祈夏张了张嘴想说话,王志英又继续说——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没有注意到,祈夏,那就是——你去南疆村落里调研的那种扎染工艺,它本身是没被相关部门登记在册的,因为它只是当地非遗工艺的一个改良‘分支’,已经带有了非常鲜明的个人加工和地域色彩,而且你结识的那位手工艺者,也不是当地有认证的非遗传承人。”
空调外机的热浪裹挟在燥热的空气里,一下一下从花祈夏的皮肤刮过,她的心却随着王志英不容乐观的话一点一点凉下来。
“你可以去翻看一下咱们之前学过的那些非遗认证条例和申报标准,就会发现它要根据一定的评审原则来衡量的,南疆扎经染色工艺确实已经入选华国非遗名录,但你记录的那些资料和工艺本身还是有出入的。”
和李行简一样,王志英心疼自己学生遇上这种糟心事,但她要做的更多是从理论和现实情况出发,尽量向花祈夏言明利害:
“换句话说,证明材料太少了。”
一滴汗水从花祈夏额角淌过,顺着她的耳廓渗入白色的衣领里。
“如果你想申他们剽窃文化,就得先证明你资料里调研的工艺是华国独有非遗,并且还要有传承谱系的记录,还得是公证后的版本——”
花祈夏默默把王志英的话记在心里。
“最好再加上早于G国的出版专着,要把这些材料汇总成编年目录,你知道这是几代人多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吗。”
王志英:“做完这些以后还没完,你直接申诉,是没有用的呀,这都是预备方案,除非——除非对方真的将来向国际文化组织申报了这个工艺,你才能用这些材料进一步申报异议程序,然后——”
王志英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盆凉水泼得有些残忍了,她在电话那头长长吸了口气,话锋一转:
“但这都是最坏打算,如果说他们只是挂了你的论文,抄在一个二流期刊上,别的什么也不做,那,”
王志英停顿了一下,“就像你学姐说的,那我们就算有力也没处使。”
花祈夏闭上眼,还是没能挡住从发丝淌下的汗珠。
黏腻的汗水沾湿了眼皮,汗水里的盐分顺着睫毛倒流进眼睛,蛰得她眼珠生疼:“那老师我们难道,就只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
王志英打断了她的话,不希望花祈夏因此就钻进牛角尖里。
“你被各种外在因素影响了,从事情发生后就一直在做最坏的设想,是不是?”
“……是。”
王志英听得出来。
她相信花祈夏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但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年轻学生,一腔热血到最后都要沉淀成更坚硬的东西,才能保证她不被外在的风浪裹挟动摇——
她没再多说什么,“你的思路是对的,但那些事还没有发生,所以就先解决论文剽窃的事吧。”
花祈夏没有反驳,但她心里想的是,等那些情况将来真的发生了难道不就晚了么?
王志英说了和李行简一样的话,“剩下来的事……就像我上面说的那样,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先不要想那么多,别钻牛角尖。”
花祈夏垂着眼眸,抿唇沉默:“……”
“先和对方沟通协商,如果协商不行,你再写反驳文章。”
“……哦。”
一听花祈夏郁气低沉的声音,王志英心里大概就有底了:
她太知道她教出的这些学生了:李行简、花祈夏,个个倔得很,让这些学生去和抄袭方“友好”协商,说不准到最后茶壶都能倒扣在对方脑门上。
到最后还是得她这个老师出面。
本来指望介绍花祈夏和李行简认识,能起到个传帮带的作用。
现在在看过两个人发给她的邮件后,王志英只觉得这妮子别的没学会,倔劲儿倒是跟她学姐学得挺好。
王志英啧声:“算了,我也不指望你俩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聊,这么着,你先把反驳论文写了吧,如果沟通失败,我托人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它发到G国去。”
花祈夏垂眸看着被她蹭秃的草地,闷声地:“可以直接发国际吗。”
“哎呦。”
王志英直接被她的“胆大包天”气笑了——
“狠得你,怎么着也得给涉事期刊一个审核撤稿的机会吧。”
她反问道:“要不我直接帮你上国际学会举报?真是年轻不嫌事大——我问你,事情闹大了你这夏令营还上不上了?”
花祈夏祖传的犟脾气上来,鞋底继续在草地上铲出一小片凹坑。
“要是跟着这种老师……不上拉倒。”她巴不得回去躺在家里吹着空调过暑假。
王志英:“那你现在回来,回来帮我整材料。”
“……”花祈夏吸吸鼻子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花祈夏看向远处姹紫嫣红的花圃——
勤劳的蜜蜂“嗡嗡”流连在各色争奇斗艳的花蕊中,间或有恼人的苍蝇飞过,“嗡嗡”作乱,瞒天过海。
“太憋屈了。”
她忽然压低了嘴角,太阳穴下方的肌肉因为牙齿咬住软肉而微微绷紧,花祈夏小声说:“太憋屈了老师……”
她从心底里感到委屈,却不是为她自己。
王志英理解花祈夏的心情,但她也无可奈何——
“没办法,咱们清者自清,只能做到防君子不防小人,规则约束不了强盗,这种事较真很难的。”
她又较真了吗。
花祈夏心想。
“你现在只是个学生,祈夏,学好你的专业知识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你现在不用考虑,这次是你受委屈了。”
电话另一端长久地,没有传来答复。
又过了几秒,听筒里传来一声“我知道了,谢谢老师”,王志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嗯”声后先挂掉了电话。
蝉在绿荫里聒噪着,花祈夏的手机被掌心沁出的汗水沾湿,她站在草地里,脖颈微微垂下一段弧度,盯着地上的草叶。
直到那簇簇碧绿深刻地印在她视网膜中,花祈夏脑海中忽然回忆起那个叫朴尚隐的男人给他们开会时的微笑。
就连对方无比自然,无比真诚的话语都清晰地从她脑海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