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玉死在初冬积了满地的半化雪水里,红艳艳的赤色随着那水淌下山路、漫过草窠,渗进土中,干涸成大片褐红的墨。
野兽是在她咽气后不久赶来的,它们比地府的鬼差来得还要早些。
奈何自江淮也被各方战火波及之后,杨家的伙食就因城中亦缺油少粮而变得大不如前——一时虽还勉强称得上是衣食无忧,却早不似从前那般,隔不了两日便能见到一顿半顿的荤腥——是以,十三岁正抽着条的少女,身上着实干瘦得厉害。
她只是比自幼就得忍饥挨饿的恶魄胖上一点,细论却也与两层肉皮包着架骨头差不了多少。
加之断气前她曾在那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少时间,除了那颗刚停止跳动的心脏上许还留着些不大明显的温度,腹内的脏器早便一点一点凉得透了。
——野兽们在她身上没能扒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胡乱啃咬了两口,便踢踏着爪子,悻悻然重新钻回了山林。
彼时她的魂魄还不曾全然离体,胸中隐藏着的恐惧与怨恨却在这一瞬陡然达到了极致——她忽然恨极了这个不安分的乱世,她忽然怨极了她那狠心将她留在此处的家人。
——为什么要曾经对她那么好呢?又为什么要在对她那么好过之后,毫无征兆的抛弃了她?
她明明还记得年幼时兄长分糖给她的样子;她明明记得在弟妹出生之前,阿娘还曾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受她腹内新生命的律动。
她那时是不曾有过怨的,她那时也尝真心实意地期待着新的家人的诞生。
她那时想的是,她也要如兄长一般,做个爱护弟弟和妹妹们的阿姊……
但为什么这一切在某一天突然就改变了呢?
往常喜欢带着她“骑大马”的阿耶不见了身影,阿娘对着她也不再如从前那样温声细语……阿兄开始变得像田间的麦子一样沉默。
——她总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她做了什么令大家讨厌的东西,可她又确乎不知道自己终竟做错了什么!!
明明,她想要的不多,她不贪心的。
她只是想让阿娘他们能在意她一点……就一点儿。
她知道,照顾弟妹会大大消耗阿娘他们的精力,但她也希望他们不要每天都对着她摆出那么张疲倦又没有表情的脸。
她想见他们笑一笑……至少在她费心抓来漂亮的小蝴蝶给阿娘看的时候能笑一笑。
她不是不懂事的坏孩子,也不是只会给人添乱的蠢货——她只是太闷了,她已经有许多年过都没再听过阿娘夸她,哪怕一个字。
她想,她是被他们丢弃在过往中的那一个。
可他们分明已将她扔在过往中了,又为什么偏要时不时地给她透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好呢?
她记得阿娘那只悬而未落的手,她看到了阿兄那天悄悄塞进她屋子里的、那捧被人揣得都半蔫了却还没落的花。
甚至就在死前,她头上还别着阿耶给她买来的那支素银簪子……
就这么一点点的好,这些年他们就这么时不时的给她那么一点点的好,就让她心甘情愿地骗着自己是没被人丢下的,就让她心甘情愿地一次次告诫自己要去体谅他们——
乃至在昨天,就在那条窄得只能行过一辆板车的山路上,她还为了救那两个孩子而跌下了山崖!
她是那么坚定地信赖着他们……哪怕恐惧快将她吞没,哪怕她的骨头断了,淌出去的血在地上汇成了流,她也仍旧挣扎着将自己挪到了那很容易便能被人发现的小路上,因为她害怕他们下山时会找不到她,她一直坚信着他们会来找她!
可结果呢……可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