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武州山上,突厥人攻山之势远超诸人预料,近万骁骑轮番冲突,一拨强过一拨。杨玄瑛与独孤彦云苦苦支撑,二人往后山且战且退,已被逼至悬崖边上,却见突厥悍骑依旧前仆后继,源源不绝。独孤彦云携众抗敌,一边时不时地乘隙眺望山前,始终不见虬髯客举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便对身旁的杨玄瑛说道:“突厥锋芒太盛,如此下去势必全军覆没,这边由在下顶着,杨姑娘速往山北突围去吧。”杨玄瑛手中挥着流云槊,打落眼前两名突厥骑兵,喘了口气,坚决说道:“独孤公子不走,小妹也不走。此时莫说这些丧气话,全力应敌便是。”话音未落,忽闻嗖的一声尖啸,一只黑箭已破空飞至。杨玄瑛闻声举手一撩金槊,敲落黑箭,顺着来箭方向瞧去,只见都速又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冲上前来,刷刷又是数箭齐射,箭箭直逼自己要害而至。杨玄瑛眼疾手快,奋舞短槊,刚将飞箭尽数打落,忽又是一阵劲风席面,竟然是博古在都速飞箭掩护之下,操马槊攻上前来。
眼见杨玄瑛一人难敌博古与都速齐攻,独孤彦云大喝一声,纵马上前,分开双鞭一绞,将博古的长槊接了过去,替杨玄瑛挡下这一招,随即四人在山崖战作一团。此刻两军交锋,已非五原牙庭校场斗武可比,博古与都速一槊一弓,一个近战搏杀,一个缠走游射,相互默契配合,当初宇文博都奈何他二人不得,如今杨玄瑛与独孤彦云联手,丝毫占不到一点便宜。四人你来我往之间,唯见金矟纵横,击电奔星,双鞭交错,搅浪兴风,激槊往来,乘雷惊霆,黑箭穿梭,追魂夺命。
四人尚在崖上都得难解难分,忽然乱阵中有人惊声高呼数声:“山前举烟,贼首伏诛!”这一声喊大振人心,杨玄瑛麾下之人闻声立刻兴奋起来,个个复现生龙活虎,反戈猛击。这边博古闻声一愣,手中长槊进击即缓了半分,杨玄瑛见有隙可乘,猛然挺槊直扎博古当胸。可杨玄瑛这招贪胜抢攻,却忘了都速犹在一旁,她短槊一进,都速已然张满长弓,砰地一响,三只黑箭应声而至。杨玄瑛短槊纵扎博古,此时既无法躲闪,亦不能格挡,眼看黑箭即要尽数中她身上,独孤彦云一声惊呼,左手一撩,即冲着黑箭掷出短鞭。可都速三箭分袭三路,短鞭飞过当空,却只荡飞两箭,尚有一支黑箭,犹然直扎杨玄瑛眉心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独孤彦云无暇思索,迎着飞箭纵身一跃,只听噗的一声,黑箭扎透独孤彦云肩头,已将他射落在地。好在这一箭未中要害,独孤彦云落地后席地一滚,又立刻站起身来,杨玄瑛挺槊正刺博古,乍见独孤彦云挡箭落马,心神骤乱,持槊之手不禁一抖,流云槊尖即刻失了准头。博古眼见她这一槊刺来,顿失锋芒,看准时机,挥起马槊,一举荡开流云槊,又趁独孤彦云起身尚未站稳之刻,横过马槊一扫,正中他腰间。博古这一扫力大势沉,独孤彦云腰间中槊,一个趔趄往边上退去,猛然足下一空,原来竟不知何时他已退至悬崖边处,这一脚踏空,教他顿失重心,向后一仰,即翻落山崖,不见踪影。
独孤彦云忽然坠崖,杨玄瑛大惊失色,愕然愣怔。可这乱战之中,又岂由她分心走神,博古一槊打落独孤彦云,即又挺槊刺上前来,而远处的都速亦是张弦又射,一槊一箭,几乎瞬发瞬至。杨玄瑛此刻痛心入骨,见博古又攻上前来,咬牙饮泣吞声,也不顾性命,纵身一跃,避开侧面飞箭来路之时,已挺起流云槊,迎着博古长槊锋锐,直扎他而去,看这情形是要与博古拼个玉石俱焚了。也是博古在五原校场被杨玄瑛击败,对她的槊法颇为忌惮,一见她摆出誓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气势,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怯意,马槊刺到一半,即翻手一转,将长槊横了过来,便去挡杨玄瑛这惊人一击。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博古本若直刺过去,他马槊远远长于流云槊,势必先刺中杨玄瑛,可如今他这示弱一挡,却被杨玄瑛得了便宜,只见杨玄瑛半空中俄然一挽短槊,流云已化作一道金练,绕过博古的马槊,通地一声,槊头已切过博古右肩,削得他肩头皮开肉绽。博古右肩吃痛,情急之下忘了流云可化作长鞭,本能之下双手举槊一推,便想用马槊将其架开。杨玄瑛此时疾仇攻心,嗔火中烧,怎甘手下留情,一见博古横推长槊,胸前无所遮拦,立刻一收流云,让开博古的马槊,不待他片刻喘息,又仗槊顺势狠狠向前一扎,一道急电瞬目而过,金光散去,流云槊已扎透博古当胸,直至末柄,余劲犹把他掀下马来,砰地一声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博古倒在地上,尚未气绝,双手捂着插在胸口的流云槊,咳了几口鲜血,直瞪着杨玄瑛断续说道:“姑娘槊法,在下甚是叹服,只可惜你我各为其主。如今死在此处,得以马革裹尸,也算无憾了!”杨玄瑛恶狠狠盯着博古,一言不发,刚听他这一句说罢,冷冷哼了一声,猛然运劲一抽,将流云槊拔出博古胸膛,霎时,一注鲜血自博古胸前创口迸上半空,又溅了杨玄瑛一脸腥味。
都速在远处忽见杨玄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博古,又惊又骇,倅然懵怔,竟不知所措。杨玄瑛手刃博古,忽地转过头来,盯住都速,两道冷峻目光,摄魂散魄,直射得都速通体一寒,就是一身悸颤。这一照面,都速业已丧胆,怎堪再战,调转马头,既往山下落荒而逃。正此时山前锣鼓喧天,就是两路人马汹汹杀上前来,右首这路虬髯客一手抡棒,一手提着叱吉设首级,凶神恶煞一般横冲直闯,狼牙棒所及之处,只见血肉四溅,断肢迸飞。而左首却是一路隋兵,为首一将,操着一杆长枪,左右撩打,锐不可当,竟是李靖。
此刻突厥军先见博古之死,再见叱吉设首级,军心立时溃散,被虬髯客、李靖二人引军掩杀,或死或逃。而都速在乱军中仓皇奔命,终被虬髯客追着,重棒下去,将其砸成齑粉,一命呜呼。此后一番屠戮,不及半个时辰,山前近万突厥大军即被剿杀殆尽。
硝烟散去,腥风犹然不止,武州山东麓坡上,已不闻金戈铁马激越之声,唯见遍野堆尸成山,流血漂橹。此即夕阳西下,残阳殷色流淌千里,凄美暮霞却只为荒山无数怨鬼招魂。杨玄瑛独自一人立在独孤彦云坠崖之处,俯首瞰去,绝壁之前,万丈堑渊隐在茫茫云气之间,深不见底。“今夜就让这塞上星月为证,你我这一生偕老相依,永不弃离。”百年之约又是一席空话,杨玄瑛直想痛哭,可咬破唇舌,却挤不出半滴泪来。
虬髯客、李靖、红拂三人寻上山头,找见了杨玄瑛,得知独孤彦云不幸坠崖,叹惋之余,又是一番劝慰。可想着此地一战虽已决出胜负,叱吉设业已伏诛,但雁门之围犹在,虬髯客这便说道:“今日一战,甚是疲累,就先回平城去吧,好好休整一晚,明日再去雁门。”话音刚落,忽想起不见宇文博引军回来,又道:“那宇文小哥南去诱敌,怎至此仍不见回,莫非.......”杨玄瑛再一旁黯然说道:“虬髯大哥不必去雁门了,今晨宇文将军出营之时,已带走义成公主,此刻想必他三人早在雁门郡城了。”虬髯客一听,勃然大怒,正要开骂,李靖已上前将他拦住,抢着说道:“这也怪不得杨姑娘。大哥确实不必去雁门了,关内数路勤王大军,均于日前悉数抵达忻口,始毕可汗若有自知之明,即使没有公主相劝,想必也不会攻城了。”虬髯客听罢,叹了口气,怏怏说道:“也罢,看来算是他大隋气数未尽,就由他去吧。咱先回平歇歇,再谋后计。”李靖又说道:“大哥也不必气馁,明日随小弟一同走遭太原,为大哥引见一人。”虬髯客诧异问道:“何人?”李靖说道:“小弟今日领来救助大哥的这路人马,正是逢他所赐,大哥随小弟去了太原,见过便知。”此刻得知雁门之围将解,虬髯客也无计可施,只得应了李靖,一行人即收了残兵,回平城而去。
次日一早,虬髯客、杨玄瑛、红拂及李靖四骑启程南去。诸人数日后抵太原,一行人便随李靖直奔城郊的蒙山净明寺去。众人刚至寺前,已有一隋吏模样之人迎上前来,李靖下马与其行过礼数,便为虬髯客引见说道:“此人即是小弟时常提起的晋阳令刘文静,此番若非有他相助,及时借到兵马赶往平城,后果不堪设想。”虬髯客等人听罢谢过刘文静,又与其客套一番,李靖再说起此行来意,刘文静说道:“二公子适才与方丈一同上山去了,诸位先入寺中禅房暂候,待我去将二公子请来。”说罢便辞了众人,一路上山而去。
刘文静一走,虬髯客等人即入寺中,各自上香拜过佛祖,便径自去了后寺禅房。虬髯客前脚刚踏入门槛,席地一局残棋赫然映入眼帘,不知觉间这一去竟已经年,不想这局棋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是棋盘弈子上却蒙了一层薄灰,应是自他走后便不再有人触碰过分毫。一行人走入堂中,一如当初,虬髯客背门跪坐棋盘之前,杨玄瑛、红拂、李靖则坐在棋局左首,三人刚刚坐定,却见虬髯客瞧着这局残弈,已失神愣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一声:“阿弥陀佛!”将虬髯客惊回神来,回头望去,慧严禅师与刘文静已伴着一名少年站在那里。
那少年想必就是李靖所说之人,虬髯客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只见他姿容俊伟,器宇轩昂,仪表不凡,气度超俗,霎时间,虬髯客这等自傲之人竟也乍觉自己相形见拙,黯然逊色。慧严见虬髯客呆立在那,便合十笑道:“施主今日再临敝寺,想必也该收了这局残棋了吧。”虬髯客此去塞北受挫,难免有些灰心,还道是慧严挖苦于他,这便惨笑说道:“大师所言极是,这局棋放着徒教人耻笑,老哥这就收了它。”说着正要去收子,慧严却将他拦住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一局,就让这位少施主与你一同收了吧。”那少年在一旁说道:“在下久仰张大哥之英名,亦观了这局数日,这一局白子未输,收了可惜。”说罢即入堂坐于虬髯客对面,不待虬髯客搭话,便已取出一枚白子,置于棋局之中。
虬髯客顺着他置落这一子看去,乍见这一局风云突变,移天换日,脸色刹那翻白,目瞪心骇,噤若寒蝉,随即便是一脸冷汗而下。一旁的杨玄瑛、红拂、李靖三人跟随虬髯客许多时日,竟也从未见他如此震骇神情,心中皆是暗暗吃惊。许久,虬髯客忽然问那少年说道:“这位公子可曾在左御卫将军云定兴帐下做过事?”那少年微微一笑,不亢不卑说道:“在下才疏学浅,确实只是在云将军麾下做个参军。”虬髯客听罢忽然仰天一声长叹,猛然拜倒在地,泪涕横流,凄然呼道:“公子确实真龙下界,在下自愧不如。这一局在下甘败下风,莫敢再与公子争锋,今日即立誓于此,此生永不再踏足中原!”虬髯客这话一出,满座皆惊,那少年亦是赶紧起身来扶虬髯客说道:“张大哥严重了,这番话可折煞我啊!”虬髯客却不应他话,又自顾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那少年说道:“在下乃是陇西唐公李渊之子,张大哥唤我世民便是。”虬髯客听罢,破涕为笑,仰天哈哈一阵大笑,放声说道:“李世民,好!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说着转头对李靖说道:“恭喜李靖兄弟总算找着明主了,老哥我留在中原也无啥意思了,这就告辞了!”说罢抱拳施了一礼,随即转身出门而去。李靖见状,一个箭步追上前说道:“大哥这又何必,留在中原,随着这位李公子,亦可做番事业。”虬髯客笑道:“老哥我不甘寄人篱下,可一山又不容二虎。李靖兄弟莫要担心,老哥我自有去处。如今李靖兄弟既已寻着明主,当好好辅佐于他,若能图一个承平盛世,也不算辜负了老哥我这番期望。”说罢业已甩开李靖,独自出寺而去,这正是:
龙虎跳关劫后还,重执乌鹭覆残盘。
楸枰纵横十九路,一子冲斗定江山。
虬髯客出寺走了不久,忽见杨玄瑛追上前来,喊住了他,这便说道:“杨妹子不必挂念老哥。那李公子气度非凡,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杨妹子随着他,必能如愿以尝。”杨玄瑛却似乎对那李世民有些不屑,鄙厌说道:“这李公子虽有日角龙颜,可小妹瞧他双眉逆生,巨门化忌守兄弟宫,这面相与那杨广如出一辙,料他将来必定也是个有才无德,罔顾情义,杀兄弑父之人,若让他得了天下,又与杨广何异!”虬髯客笑道:“老哥不会相面,不过看他这帝王之貌,又应了当初太原龙兆,大兴童谣,天命所归该错不了。老哥留在中原与之争锋,也只是徒增笑柄罢了。”杨玄瑛哼了一声说道:“这天下李姓之人何其之多,就是太原城中亦有不少,小妹偏就不信他是天命所归。当年家父助杨广登基,已铸大错,遗恨千古,小妹今日绝不重蹈覆辙。”虬髯客说道:“既然杨妹子心意已决,老哥也不多说了,那就一起走吧。”说罢,二人并辔同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蒙山。
两人一路北行,不觉又至雁门,再次攀上勾注山,山前突厥大军早已撤去,山上隋帝王师业已退回关内。天净如洗,碧空之下,尘烟散去,波息沙平,塞外莽原一如年前诸人出关时那般平静安宁,仿若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可如今曲终人散,当初诸人一番豪言壮语,亦随风而逝。虬髯客遥望中原方向许久,忽然问道:“杨妹子今后有何打算?”话音刚落,一声清鸣自天际传下,一只孤鸿自北翱翔而来,于雁门山上盘旋半晌,方振翅南去,原是秋日已至,塞上生凉,旅雁南迁。杨玄瑛望着那只飞雁,悠悠说道:“这不知觉间离开中原已有些许时日了,也该是归乡之时了。小妹打算再去走一遭武州山,了却一些心事,然后就回关中老家去,祭拜亡父。”说着又转头问虬髯客道:“虬髯大哥又有何打算?”虬髯客依旧面南凝视,缓缓说道:“这几日来老哥也想了好久,据闻东瀛海外扶余国正处战乱,老哥就去那里试试身手,自立称王。他日若那李世民真如杨妹子所料,祸乱天下,老哥亦可再举扶余之兵来讨之。”虬髯客要东渡,杨玄瑛颇为不舍,便说道:“虬髯大哥此去扶余,不知今后是否还会有缘相见,小妹就再送大哥一程吧。”虬髯客挥手笑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杨妹子还是于此留步吧!”说罢,转过马首,仰天一声长啸,提缰挥鞭,即骋马迎东奔逸而去。这正是:
凝啸裂苍空,劲挽卢弓。
扬沙万里贯长虹。
扑翼兴风搏九五,谁主真龙?
承运有殚穷,惊罢兵凶。
一局残弈散寂中。
塞上流霜切落索,偏去归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