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酒醇美，入口余香，回味悠长，三人交觥行酒，转眼饮罢一坛，已是眼花耳热。倚酒三分醉，彼此言语不禁也放肆了起来，尉迟敬德又酌一杯，愤愤不平而道：“我等入雁门来，平遥、介休、太原、晋州、绛州，无我冲锋陷阵，宋金刚何来数战大捷。美良川上，虽遭敌军奇袭侧背，可寻相若从我之计，孤注一掷，直突中军，先拿下李世民，又何至如此惨败。今困守绛州，战又不得，退又不得，实教人烦闷着恼。”苑君璋陪饮一杯，叹息而道：“唐主举一州之众，直取长安，所向无敌，此乃天授，非人力也。晋阳以南，道路险隘，今我等孤军深入，无继于后，又逢进战不利，难以自还！定杨大汗当初若听我言，北连突厥，南结唐朝，南面称孤，何至如此进退两难之境。况且虽破了太原，大汗不图进取，将兵柄尽授于宋王，我看大汗，也实非救世拨乱之主。”

自李世民于龙门强渡黄河以来，绛州军陷入困境，再加近来几度与唐军交锋，皆处于被动局面，想来确实教人气馁。诸事皆不顺心，此刻尉迟敬德与苑君璋你一言我一语，抱怨不尽，独孤彦云在一旁听了，亦是连连摇头，自顾自斟自饮。酒入愁肠，却难解百结，当年他被博古一槊打下山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正刘武周路过山谷，将他救下，带去关外着人于他疗伤，若非这救命再造之恩，他心中早已动摇，龙门山头重逢杨玄瑛时，只怕业已随之而去。正想到此处，苑君璋又来敬一杯说道：“大敌当前，时局难料，胡思乱想无益，饮罢这一杯，独孤老弟与敬德兄还是早些休息去吧。”虽有满腹怨言，但独孤彦云与尉迟敬德皆非背恩负义之流，闻得此言，各尽一盅，三人也就此打住散去。

此数日后，除夕临近，绛州终得喜报，东路大将张万岁攻潞州，陷长子壶关，洛阳郑主王世充果然以兵相应，出师再攻谷州，故李渊已回了关中长安，去调度应对郑军。如此一来，不仅柏壁唐军一时间亦得不到后援，且张万岁得胜后引军返归浍州，与绛州互为犄角，亦增强前线宋军军势，想及此处，宋金刚也盼着旧岁将尽之时了却绛州战事，于是，他召集众将，点起马步二军近万，再度出师，兵分两路：北路宋金刚亲率，携尉迟敬德、苑君璋等佯攻柏壁唐军主塞；南路寻相挂帅，携王行本、独孤彦云等潜走安邑，攻蒲坂以断唐军归路，这分明是淮阴侯出汉中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计，看来宋金刚已铁了心要自蒲坂撕开唐军防线。

当前之蒲坂，无疑处宋、唐两军争夺焦点所在，殷开山、秦琼袭取夏县后，闻之张万岁挥师西来，为免遭夹击，请命于李世民，获准撤回柏壁，以退为进。至于虞县，涑水一战王行本、独孤彦云弃走，也算复归李唐之手。那日战后，唐帝李渊进入县城，不料阴错阳差，鬼使神差，竟有县中乡人拿下叛徒独孤怀恩来献，李渊将其车裂枭首，方解了胸中怨气。此后，李渊在县中待了两日，便回河东去了，虞县除留下杨玄瑛及其麾下八百黑甲骑手外，李渊又授她千余精装步骑供其差遣调度。

如今杨玄瑛毒伤痊愈，又恢复往日精神，这一清晨，她携沅芷、澧兰二人，于县郊旷野上例行操练九宫阵，望着黑甲骑来回叱咤奔走，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沅芷、澧兰满面春风，意气飞扬，却独杨玄瑛颦眉蹙额，还一脸愁容。九宫阵转过两轮，正换阵之际，澧兰乍回头瞥见她这副心事重重模样，便驱马上来说道：“公主莫非又在挂念那个独孤公子？”杨玄瑛此前缠着独孤彦云不放，无非也就想问个清楚明白，但此刻她瞧着黑甲骑，又忆起涑水河畔血腥残酷之景，心中更担忧的，还是有朝一日终以此阵面对宇文博时，彼此又会如何收场，故闻得澧兰之言，她回了淡淡一笑说道：“那日阵前，许是认错人了。”澧兰听罢，犹以为她仍耿耿于怀，便扬起手中长剑，指着九宫阵说道：“若是再遇着他，奴婢定以阵伺候，将他擒来，让公主问个清楚。”这句话触动杨玄瑛心中隐忧，她面色一沉，说道：“澧兰休得胡言。九宫阵暴戾之气太重，若无我令，不得擅自摆阵，滥造杀孽，澧兰切记不可忘！”澧兰心中一慌，忙说道：“公主说的是，奴婢谨记在心。”

两人正说着，远处奔来一骑，还是日前往柏壁去传讯之人。那人行至杨玄瑛面前，下马行礼而道：“公主，秦王有亲笔书信在此，请公主过目。”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杨玄瑛取信阅毕，于澧兰说道：“数日前秦王于闻喜县美良川上击溃敌军，大涨我军士气。”澧兰拍手赞好，说道：“秦王殿下经天纬地，文治武功，无所不能，看来这平天下之事，也指日可待了。”杨玄瑛莞尔笑道：“商子曰，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澧兰也别得意忘形，秦王书中还有言道，敌将张万岁已克长子壶关，挥师返归浍州，料得年前此处必定再有一战，澧兰务必好生警备，不可大意。”说着她面东北而望，暗中又一声叹息，不知下一战是否又会遇着独孤彦云。

不觉间已是午后，杨玄瑛收了黑甲骑，回到县中，想起李世民那封书信，寻思良久，唤来沅芷、澧兰说道：“虞县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若宋金刚再度举大兵前来，还于我不利。沅芷、澧兰去收拾一下，今夜发军，随我一同前往安邑去吧。”沅芷好奇问道：“此前宋金刚过安邑、取虞县、攻河东，断我粮道之计落败，其军已然撤回绛州，公主与秦王殿下怎断定他还会再走蒲坂？”杨玄瑛一面整理行囊，一面说道：“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毕竟秦王主力皆在柏壁，或声东击西，或暗度陈仓，宋金刚唯取蒲坂，方能打开绛州困局。”

是夜，杨玄瑛先遣人报往柏壁，此后她便率众离开虞县东进。至次日天明，抵安邑地界，登上稷山南麓一座高丘，放眼环眺，只见此处岔道，往东经夏县便望壶关方向去，而往北绕过稷山则可达绛州，而前一次宋金刚南下，走的便是北路大道。杨玄瑛带着沅芷、澧兰二人又去探过远近地形，最终择了稷山山阳一片隐秘茂林，令将士下寨并构筑工事，此后她还相继派出数十斥候，分于安邑周边各隘口巡逻，一番布置停当，她方才歇息下来。

又一过数日，除夕前夜，狂风大作，雪糁纷飞，天色晦暗，有斥候来禀，见东北一支敌军来，行踪诡秘，只是雪中视线模糊，还不及看清来者多寡，这路人马便穿入稷山之中，消声匿迹。沅芷听罢，先说道：“公主，稷山主峰下还有两条谷道，西面盘陀谷道狭曲折，南面汩泥坡倒是宽敞好走一些，不知敌兵会从哪路出山。”杨玄瑛沉吟片刻，说道：“汩泥坡离此处近些，沅芷率二百人过去，往道上堆些乱石，但见敌军前队，便以箭矢射之。敌军必定不敢接战，转而改走盘陀谷，澧兰就随我一同去谷口设伏吧。”计议已定，彼此便去分头行事。

冥冥深夜，四野难分，杨玄瑛与澧兰引众沐雪而出。一行人卷旗束甲，衔枚裹蹄，出了山林，便往盘陀谷口去。熟料道路积雪深厚，又是摸黑前行，为免有人掉队走失，行军缓慢，至及五更天，方接近谷口。澧兰心中焦急起来，上前与杨玄瑛说道：“公主，若似这般行军，万一落在敌兵后头，教人先出了谷口，该如何是好？”杨玄瑛也担忧不已，但既已走到此处，也由不得人再折返回去，她只得说道：“山外道路尚且难行，谷中更不易走，敌军应赶不到前头。”可她话音刚落，不远处黑暗中斜刺里撞出一路人来，打得恰是宋师旗号。两军不期而遇，杨玄瑛霎时愕然，但此刻无处可避，她只得忙于澧兰说道：“来者不善，澧兰准备应战。”言方毕，那路人迎面而至，籍着夜色，依稀可见领军那人，竟是王行本。

王行本乍见杨玄瑛拦路，亦是俄然惊怔，愣眼巴睁，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猛然取下背上那张鹊画弓，狞笑而道：“华阴公主别来无恙。”说话声中，先发制人，砰砰两声弦响，两支劲矢应声而出，分袭上下两路，射人射马。杨玄瑛眼疾手快，娇叱一声，飞槊一搅，连拍两箭。王行本一击不中，龇牙咧嘴，嘶声呼喝，将手一招，当即驱兵冲杀上来。朔风紧起，黑云卷地，玉絮纷纷，素鳞摇落，又有刀剑银闪，戈矛霜亮，铁马啸鸣，杀声雷噪。雪趁兵威，兵助雪势，两军已然杀作一团，乱战中王行本又冲着杨玄瑛连放数箭，却皆被她用金槊打落。

这一串连射奈何不了杨玄瑛，又有涑水河畔之辱，王行本咬牙切齿，换过那柄九环雁翎刀，上前再战。两人交锋，转眼斗罢数十回合，杨玄瑛金槊犀利狠辣，王行本依然讨不到便宜，他气急败坏，啐地骂了一声，虚晃一招，拨马即走。王行本狡诈之徒，诡计多端，杨玄瑛不敢冒然追逼，但澧兰年幼冲动，不知深浅，她还道王行本无能之辈，急欲贪功将其拿下，大叱一声，仗剑赶去。杨玄瑛担心澧兰吃亏，当即呼道：“谨防有诈，澧兰莫追。”话音刚落，为时已晚，王行本、澧兰一前一后，已冲出乱阵，沿山坡望西北疾驰渐远。

天色微明，风雪稍息，澧兰、王行本你追我逐，眨眼绕过一个山丘，不知觉间，转入盘陀谷中。此值雪霁初晴，谷中仍有浮岚氤氲，澧兰深入谷道，眼看快要赶上王行本，怎想他忽然勒停，回过身来，诡笑而道：“女娃儿不知天高地厚，他化自在天魔尊法王在此，今日且教你有来无回！”澧兰一愣，正待挺剑刺他，却见他取出黄符三张，一手夹符，一手掣刀，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声方落，一霎时，黑霾凝聚，惨雾遮罩，还可闻周遭呜呜咽咽之声，直似鬼哭狼号，令人悚然惊惧。

阴森可怖之象骤起，澧兰自知中计，暗呼一声：“不好！”未及回身退舍，王行本猝然将手一扬，其指间黄符起火而焚，古怪之烟窜空而起，又四处弥散开来，带着一股恶臭之气，直熏得她举手捂住口鼻，呛咳不已。孰料这妖人妖法，咄咄逼人，澧兰困于其间，已然乱了方寸。但此刻，王行本得势不饶人，阴阳怪气呪道：“色界之顶，大自在宫；脱化六道，魔主其中；超逾生死，越行虚空；欲身逍遥，极乐无穷。”话音未落，他挥手一掷，只见万道黑星迸射，又散落于地，竟化作无数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卷将出来，这正是：

妖法生精怪，玄术引蛇虫。

外道邪魔主，末路还逞凶。

试想王行本若无绝艺傍身，又怎敢自称六天魔王，欲知澧兰如何应付此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