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说实话,听完以后李唯杀心更重了。
孛,当真是人老成精。
一个朔丹人,抛开略有口音不谈,他的汉话讲的比半数中原人都要好。
他从零开始自学,没有现代那样成体系的教材,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心力,又需要比普通汉人多付出多少倍的坚韧努力?
对别人发狠不可怕,可怕的是孛对自己严苛到狠辣。
再回忆一下他说过的话。
第一次,孛与李唯沟通是临近冬日前,在大唐营帐群。
他是代替阿史那蔑儿干来给李唯致歉的。
他是唯一一个提着礼物来的。
说话句句贴心好似邻家老叟,可把他的话翻译翻译,句句暗藏陷阱。
他希望自己所掌控的神权能够凌驾中原的皇权,他要一步一步登高做那至高的统治者。
第二次,便是方才他初入王庭时。
他说自己收到了腾格里的神谕,因此提前擒拿了逆贼酋首阿史那蔑儿干,希望圣王李唯遵从他口中转达的腾格里的意志严厉处置他们。
第三次,就是跪地叩首效忠。
短短一句问话的时间,孛就意识到了攻守之势异也、今日不同往时。
为什么要三拜九叩,孛的核心目的是题词。
区区九十二秒。
他就找到了自己的求生之路。
通篇认错,但他强调的不是以往效忠蔑儿干的自己是多么的愚昧无知,更没有拍马屁夸耀李唯是多么的英明神武、他为此折服。
孛一直反复提及的,是他自己的用处。
他在用所谓忠诚、自贬、忏悔之语来多方面给李唯推销他,讲述他可以为李唯本人、为李唯的统治做什么。
孛方才那段话其实在说:
【我懂汉文立刻就可以成为为你效力的文臣,
我懂得审时度势能成为将来做皇帝的你的‘心上人’,
我六十了活不久了愿意被你利用到死,
我觉得阿史那蔑儿干该死,如上述所说我六十了,我可以做你手中最恶的刀,
我在朔丹略有人气,我可以辅助你以最小的代价完全控制草原使他们彻底忠于你并改变信仰成为受中原文化统治的人,
为了证明上述种种皆是我肺腑之言,请您赐予我姓(性)名(命),
我的名字是你给的,我的命自然也是。】
孛,人如其名。
他虽野心勃勃渴望权利,但穷其一生都缺少了至关重要的力量。
他年富力壮的时候没有等到李唯,草原两位汗王也都没有赋予他绝对镇压中原敢与太宗皇帝贞观盛世余威硬碰硬的武力。
到了花甲之年,明明应该碰见‘武则天’这个军事弱者,但偏生碰见了女频世界的‘武泽天’,碰上了虚构的战争英雄武安康、碰见了能以五千大败数万大军的战神袁绍成。
孛,本意为彗星,又指草木盛貌。
彗星一闪而逝,所有努力终将化成梦幻泡影。
草木看似蓬勃,过度生长终致倾覆。
孛之一生盛极而衰。
太对了。
李唯对孛虽然杀心愈发的重,但他确实被孛的毛遂自荐打动了。
他杀回长安,正需要这样的人。
孛的狡诈远超毕力格,心狠手辣与李老不分伯仲,甚至因为他并非出自宗室、名门望族而更甚。
无论是清剿世家,分裂自古以来一直富庶的江浙赋税大区,发展南方平衡南北势力并取其中均衡之道……孛都当得大用。
毕竟这些事,在当代士族看来,哪一件都算不得好事。
李唯作为皇帝,他需要这么一个范雎。(范雎ju还是范睢sui,好像略有争议,但这里暂时遵循百科,叫范雎。)
皇帝嘛,‘犯错’了都是奸臣的错,而皇帝只需要在死之前狠狠地哭一顿认个错就好了。
这样皇帝就还是好皇帝。
因为皇帝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有错那也是被蒙蔽,是天意如此。
天意哪里是人能抗拒的?
朕都替天背锅认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汝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以下仅为陈述历史客观事实,绝对没有黑哪位皇帝的意思,只是摆出事实证明上述论述,请理智看待)
饶是英明如汉武帝,晚年也因为连年征战、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
因宠信方士与酷吏,甚至因巫蛊之祸冤杀太子刘据,导致天下人心惶惶。
这才颁布了《轮台罪己诏》,公开反省自己的错误,停止对外的征战,转而休养生息。
此举一出,才稳定了社会,百姓安定了,矛盾减轻了,史书中也如是评价: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
再说个没有名气的李家自己人。
唐德宗李适,因为因猜忌大臣,而重用奸佞卢杞,导致泾原兵变长安失守。
在逃难期间,宰相陆贽的多次劝谏,李适颁布《奉天改元大赦制》,承认错误并大赦天下。
他当场重获民心,稳定了惴惴不安的局势。
是,这都是政治。
可天下就是个草台班子,不就是这样按照所谓基本法将就着过吗?
他李唯作为皇帝,不能成为天下士族敌视、愚民百姓恐惧的对象。
就算有再强大的炮口,
试问,是防天下人轻松些,还是盯着孛一人效率些?
有孛在前头,就算有受士族蛊惑的蠢货,是去勒他的脖颈,还是孛的脖颈?
是让孛这个人在后世的沉浮中做毁誉参半、功罪难分的人好,还是他自己承受?
答案早已无需多言。
后世人都知道黄巢他好在哪,可当代人他出生到死都不会知道、更不会认,连得利的百姓也会跟着文人的笔杆子一起骂。
反贼、食人魔、十恶不赦大恶人、你再不睡觉黄贼就来把你吃了!
‘贼怒坊市百姓迎王师,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壮,杀戮殆尽,流血成渠。’
‘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
黄巢确实不是个完全正面的人物,可他作为农民起义的代表人物,当真如此不堪,岂会有人响应?
他何至于此。
黄巢死了一了百了,
他控制不住人写他提刀一日杀光了一整个坊市的无辜百姓,
无法解释把人捣碎了就着骨头一起吃到底是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更没法辩驳百姓饥荒、流离失所、以人为食到底是他的错还是天下士族的错。
如之前放空大脑题字作画时,深醒内心时所言,他李唯的底线就两个字:
体面。
他要生的体面,昌荣的体面,死的体面。
若是孛再年轻个二十岁,李唯断然不会如此草率,可他六十了啊。
孛,他敢用。
不过就算心中有所定夺,李唯也没有急着表态,没有正面回答‘是’或‘否’。
他给了孛一个投名状。
李唯问道,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僭伪戾王阿史那蔑儿干,又该如何处置其王妃乙室氏与子嗣?”
孛一听猛地抬起头,呼吸都屏住了。
这还用想?!
这泼天的富贵,毕生仅有的机会,他要不知道该怎么抓,他还不如干脆把自己当天灯就在这闪电城的残垣断壁中点了!
孛赶忙道,
“僭逆伪王阿史那蔑儿干,悖太宗圣训,乱天朝法度,犯十恶滔天大罪,为草原首恶。
臣以为当明正典刑,剐之于市,使寰宇咸睹、逆天者必以酷刑加其身,以彰天威。
至若乙室氏母子,暴戾跋扈,草菅人命,戕害青阳部众,悖逆人伦,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燃天灯以谢苍生。
臣虽不肖,愿请缨行法,戮此凶顽。
臣必当夙夜匪懈,竭股肱之力,以正朝纲,明天下法统,彰天威,扬国法。”
“大善。”
李唯颔首称赞,言辞之中的赞许之意毫不掩饰。
他的态度便是一种信号,孛终于是跪着、却挺直了腰杆,长舒了一口气。
他,成了。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无需多言。
李唯继续说道,
“我大唐弘文馆大学士、门下侍郎赫连孛,毋需过谨。
尔我君臣,非若主仆,何遽长跪?
大贺舍人,亟往扶掖之。”
大学士!门下侍郎!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这位帝王,他恐怖,却也慷慨大方。
他太有魅力了。
可他除去慷慨大方以外,他竟然还如此的仁慈。
伟大的皇帝陛下没有改动他的名字,还是赐给了他荣耀的赫连姓氏。
赫连一姓氏在五胡十六国时鼎盛,是朔丹前身胡国的王族姓氏。
(为了填朔丹这个坑的架空才说是什么胡国哈。
实际上赫连是匈奴王姓,建立大夏,后被拓跋焘灭。
赫连氏建立的大夏,是匈奴在中原边缘建立的最后个政权,赫连象征着匈奴在历史上的谢幕。
而后大部分汉化,比如赫连梵音,其政体与传统分散被突厥与回纥吸纳。
同时有个很有名的赫连氏叫做:赫连勃勃,建造了统万城。)
作为草原人,孛自然知道赫连一姓它曾经的辉煌。
这个姓氏于孛而言,所代表的荣耀远超过警告。
陛下告诫他,不要让他忘本。
赫连是他们朔丹人的祖宗,而孛怎么来的祖宗之姓,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李唯给的。
他能给,自然也能拿。
可孛却兴奋的双眼通红。
他警告我,都用如此大方温柔的手笔。
那他若是赏赐我呢?!
孛大难不死,觉得自己果真必有后福!
若非方才李唯话中不允许他再磕头,孛少说要再磕九个。
他等了一辈子啊!
他三岁便借着萨满之孙的便利开始读书,三岁记事到现在,他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五十七年。
人活一辈子,可有第二个五十七年?
被板着脸并不算开心的毕力格扶起身来的赫连孛,再一次的表示着自己的忠心,
“臣蒙陛下雅量弘慈,衔恩无极,岂敢不效犬马以报!
庶竭驽钝,仰副垂信裁成之德。”
他感激涕零,也对未来摩拳擦掌。
赫连孛哪能想象不到他的结局。
可这都是他为自己强续的生机、强求的君王侧目。
种因得果,他无所畏。
因为这跟青史留名、功过千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能想象吗?百年后的私塾,面对一群求学的孩童,他们的老师摇头晃脑道:
大唐有权臣,性严酷。时人谓之奸佞,亦誉之忠良。赫连孛者,北地人也,其人一生跌宕奇崛,功过毁誉参半,年逾耳顺,始效忠于圣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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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官职中正、从一品基本是虚职或死人荣封。
正二品的尚书令,因曾经为太宗官职之后不设立。
从二品除去荣封职务,文臣是尚书左右仆射,京兆、河南、太原府牧,武将乃大都督与大都护。
如是设置,正三品才是大部分朝臣能触摸到的顶尖阶层。
唐朝没有单一的‘宰相’官职。
门下省侍中、尚书省尚书左右仆射、中书省中书令,这四个官职代行宰相职能。
朝里面那个梅相到底是个什么官职,李唯也没研究透。
他能看到的人物简介也只是说:梅伯温官至相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人物。
乱七八糟的朝堂,乱七八糟的世界。
不过这是日后他入主长安以后该整顿的事情了,和他现在架构的小朝堂无关。
最不会当官、最不会讲话、只会埋头钻研锻造手工活儿的宇文吐屯,身居最高位,封了正三品的工部尚书。
最全心全意、立志要做皇帝座下第一忠臣的毕力格,被他安排在身边,封了个最靠近皇权、有权但品阶低的正五品中书舍人。
最赤心忠胆励志要做榜样的士兵赵忠,被列为皇帝私兵,不计品级,是实际影响力极大的禁军统领。
最野心勃勃、最枭雄的赫连孛,被荣封大学士,封了居于三人中间的正四品门下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