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托洛茨基放下信纸,湛蓝的眼眸锐利地看向佐藤健,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我所推行的,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独裁’,是披着革命外衣的‘殖民’?”
佐藤健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但眼神却没有丝毫退缩:“先生恕我直言,如果要将革命宣扬到其他国家,那么仅仅是依靠鼓动工人运动是不够的,而且这一定会引发战争。这对于其他国家而言是一场侵略性质的战争必然会引发大规模的反抗。”佐藤健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虽然您认为革命者没有国界之分,但是实际中还是需要考虑人民的想法。”
\"你认为国际革命是侵略?\"托洛茨基改用俄语,声音像西伯利亚的冻土,\"那1848年马克思号召全欧洲无产阶级联合时,德国工人是否也该拒绝法国同志的援助?\"
佐藤健自然听不懂俄语,在门口注意到这一点负责警卫的锦衣卫急忙走进来负责翻译。
锦衣卫尽职尽责地将托洛茨基那带着寒意的俄语翻译过来。佐藤健的脸色在历史的重压下微微发白,但下颚的线条依旧紧绷。
佐藤健的语气带着一丝颤抖,说实话他很害怕这个面容算不上善良的中年人,“先生....这不是我在反驳您的观点,马克思先生当年的号召,与现在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特别是在普法战争结束以后的欧洲,法国人恨不得将德国人全都送上绞刑架...而我们明国人又想将清国人送上绞刑架...您所宣扬的‘不断革命论’的根基在于普通百姓能够放下仇恨...但是这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并不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都挤出去,才继续说道:“清军入关时犯下的罪孽,现在先生只用了一句‘同一个阶级’就能化解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大明不如放弃长江防线任由清军进入江南,任由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后再祈求他们和我们化解矛盾好了。”
佐藤健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托洛茨基刚刚燃起的理论火焰上。那句“任由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后再祈求他们和我们化解矛盾”,带着血淋淋的控诉,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托洛茨基湛蓝的眼眸中,那股被挑战权威的寒意更浓了,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是淬了毒的刀锋。“所以,”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的意思是,民族仇恨高于阶级矛盾?为了所谓的‘大明’,无产者就应该继续被本民族的资产阶级压榨,而不是与异族的无产者联合起来,推翻所有压迫者?”
佐藤健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面对托洛茨基那几乎是质问的语气,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先生,我并非认为无产者就应该永远被本民族的资产阶级压榨。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看到了压迫的存在,才更需要革命。但……但现实是,当一个民族正遭受另一个民族系统性的屠杀与奴役时,比如……比如我大明百姓在满清铁蹄下的遭遇,那种亡国灭种的恐惧,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会暂时压倒一切。您不能指望一个家园被焚毁、亲人被屠戮的人,在看到凶手时,首先想到的是对方和自己是不是同一个‘阶级’。”
他的语气带着颤抖却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我承认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压迫。但这是建立在两个没有任何历史民族矛盾的国家之间的。民族矛盾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影响阶级矛盾,甚至是掩盖阶级矛盾,这就是我给出的答案。”
托洛茨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断革命论”还有不成熟的地方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于理想化。鼓动他国工人运动说好听点叫做阶级运动,说难听点那就是鼓动他国内战。虽然初衷是好的但是在实行的过程中难免会被民族意识所掩盖,特别是将这项工作交给到一名嘴上赞同自己实际上是一名民族主义者的手中时屠杀就会不可避免的发生。
这是托洛茨基不愿意看到的。
托洛茨基的手指不断在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上敲击着,他在思考佐藤健的话语以及调整自己的“不断革命论”。整个房间内只剩下了轻微的“咚咚”声。
“咚咚”的敲击声终于停了。
托洛茨基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眸中,先前因理论被挑战而升起的锐利寒芒,此刻却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审视。他盯着佐藤健,就像猎鹰在审视一只出乎意料强壮的猎物。
“你的意思是,”托洛茨基的声音比刚才平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某些特定的历史阶段,民族矛盾的烈焰,会暂时将阶级矛盾的火种掩盖,甚至熄灭?”
佐藤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是的,先生。当亡国灭种的危机迫在眉睫,当异族的屠刀已经悬在头顶,要求普通百姓超越民族情感,去拥抱一个遥远而模糊的‘阶级兄弟’,这……这太不现实了。”他鼓起勇气,补充道:“至少在我大明,百姓首先想的是誓扫胡尘,光复汉土,而不是思考远在天边的清国工人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看着面前年轻气盛的学生,托洛茨基想起1905年俄国工人与犹太人的互相仇视,那些将犹太人吊死在路灯上的不正是俄国工人?
“好了,你合格了。”
佐藤健没听懂这段话,却看见托洛茨基的眼神变了:那种鹰隼般的锐利化作了伏尔加河上的冰层,看似平静,深处暗流汹涌。
\"合格?\"他还没反应过来,锦衣卫已拽着他退出房间。关门瞬间,他听见钢笔尖狠狠划破纸面的声音——像极了那天训练场上,刺刀捅穿稻草人脖颈的响动。
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托洛茨基思考片刻后拿起来手里的笔。他要将远东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在芬兰的伊里奇,他现在已经彻底想不出到底是民族矛盾高于阶级矛盾还是阶级矛盾高于民族矛盾了。
但是托洛茨基绝不会想到,他再次见到伊里奇时不是在他幻想的多年后,而是在几周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