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但其实,司神雨是不信的,她以为人性始恶,故而善之弥贵。
纵观古今,历朝历代,无论刑法律令或是佛道典籍,无不是劝人从善忌恶,为此颁酷刑、宣因果、道轮回,以震慑作恶嚣狂之心。却没有一部朝廷刑律、佛道典籍,宣扬人不得过善,过善而将刑具加身,来世却堕恶道轮回。
所以她很早便知道,恨,其实是远远比爱和善更教人刻骨铭心的东西,那是一种人生来就埋在骨子里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恶念。就像一个原本看似忠厚纯良的人,一旦得势,凶恶起来,有时候比他们以前眼中的恶人还要坏,沉沦的速度之快甚至远超他们自己的想象!
所以,向下沉沦堕落,才如水之就下。反之,一个人若是拥势拒富还能长保宽容仁善,才似水之逆流,即难且弥贵。
她不是一个自认为的善人,因为她知道另一个道理,想要得到的东西越大,付出的代价也会越大。但是当代价徐徐展开在她眼前的时候,仍教她心如刀绞。
广场和石阶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但是长老弟子们眼中的悲愤却如密布血丝,久久不散,明明痛失手足至亲,却不能守灵吊丧,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样子的委屈,亦叫她难受至极。但她不能有丝毫表露,就像她那个一路上相知相劝、此时心中淌血却只能装作默然无恙的同伴,和不远处偶尔回眸看她的那一双柔静的双眸。
焦红夜!
被黄易君邀请重入江湖的《隐踪侠录》排行第二的女子,先是与黄易君、李道秋联手,想要借流星半月阁的名头争夺神盟盟主之位。事败之后,又与黄易君翻脸决裂,甚至闹得刀剑相向。再之后,便是不明缘故的出现在西麓谷,不仅一语叫破“白诺城”的图谋,又再次向另一位昔日盟友李道秋发难,封其退路,只希望通过向自己输诚来到这渡明渊。
毫无道理可言,毫无逻辑可循,就像她现在的一身打扮。
她换掉了平日的华服艳群,洗净了朱唇桃腮,只用一身宽袍素服将曼妙身姿掩藏起来,面上也未施半点粉黛,乍一看去,这哪里是那个在太白山上妖艳绝丽、勾魂夺魄的千雨刺,简直是个在世菩萨、维摩天女!此时她就站在云崖白海边,与叶郎雪相傍长谈。
“她五日前就投贴来访,说是您亲自引荐的。”
身旁的傅青画俏脸冷如霜雪,眼底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厌恶和嫉妒,“我看她说什么良禽择木,只栖梧桐,我瞧着绝非本心。司姑娘,您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么?”
“不知道。”司神雨摇了摇头,语气微顿后又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任她藏的再深,装得再像,只要她想要得到点什么,总有一天就会露出马脚,多点耐心就是了。”
她又看向距离云崖不远的明渊楼下,罗森和申血衣二人并列守候,这两位前大内杀神殿的一品高手,因纪羽宗擅创大典之事,被仁宗皇帝以失职之罪贬为庶民,才不过短短数日,转头便以江湖人身份投靠了渡明渊。从此如影随形,常侍左右。居然名头,同样是借了还自己相助抗贼的人情之名。她心中冷笑,第一次觉的自己的名头竟然这么好用,谁都能拿来借上一借。
她玉首一抬,问道:“他们呢?你觉得是什么心思。”
傅青画认真地看了看二人,答道:“我猜,是陛下担心我们渡明渊势单力孤,掌门又帮务繁忙,难以全心掌控武林,所以借贬谪之名,让他二人来相助,如此便是将收容施恩之德送给了师父,教他们更死心塌地。”
“呵。”司神雨噗嗤一声低笑,小声说道:“好单纯的丫头。他们的目的的确与焦红夜不同,不过与你所说可谓是南辕北辙。这两个大老粗,是仁宗皇帝派来监视你家师父的。”
“啊?!”
傅青画杏眸圆睁,显然惊讶至极,在她心中,叶郎雪是仁宗昔日爱将之子,如今又是武林八派之主,芒山大典上列坐西首之尊,又为仁宗剪除狂贼,乃是实打实的圣前红人,怎会数日不到,便派人监视起来,一时竟惊讶无话。
“历来君王御下之术,即用之,又防之。最后,或是到了用无可用之时,又或是到了忌惮尤深、防不胜防之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外如是。”
最后她又是一声冷笑,但冷笑之后,她又不得不谓然一叹,心中暗觉无奈,渡明渊立派虽久,然上推三代皆无盖世雄才,故而始终根基薄弱。
如今举派上下,真正可称为顶尖高手的只有叶郎雪一人。她与叶郎雪虽亲厚,可常年在外走动,不能往返照应。
弯弯亦可称勤勉,但一在练功基础薄弱,二在时日尚短。恐三五年内还难以独当一面,这三人的加入,虽各怀鬼胎,但至少可以让渡明渊看起来不再是只有一面神盟盟主的旗子那么空虚可笑。
她暗自咬牙,心中打定主意,正当此时眸光与看过来的两人恰好相对,焦红夜薄唇勾笑,那是挑衅。叶郎雪满脸肃然,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随即她亦隔空浅笑颔首,以应二人。
“盟主您瞧。我没说错吧?司姑娘可是时时刻刻牵挂着您呢。看她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模样,可真是片刻也没歇息,日夜不停便赶来啦!此时她隔空久候,盟主却与我并立崖边,说不定已经误会我呢。”
焦红夜收回目光,满脸得意,接着说:
“对了,我听说,叶盟主与司姑娘自幼相识。那算是青梅竹马咯?叶盟主乃当世英雄,司姑娘是女中豪杰,二人又都是名门之后,那可真正是天作地和呢。何不由小女子做个现成的媒人,撮合一段姻缘?如此,即免了司姑娘牵肠挂肚,也让小女子也可像申罗二位一样,也得个‘植义堂’长老做做。”
叶郎雪淡笑道:“劳姑娘费心啦。不瞒你说,家父与司青朔将军数十年前便是军中挚友,所以我与司姐算是世家,加上自幼相识,所以交情的确是不浅的。莫说我今日有难处,她赶来相助,若是她哪日有难处,便是千里万里、火海刀山我也是要去帮忙的。只是,司姐已受陛下之恩,列宗政之位,叶某又添居神盟盟主之职,臣下联姻,自来便是忌讳,恐招陛下误会。再说这长老之位,虽可入凡夫俗子之眼,但以姑娘高明身手、赫赫名望,何处不是栖身之所,不知我叶某人何德何能,竟能让姑娘垂青屈尊?”
顿了顿,他双眸直视眼前素服丽人,肃然问:“莫非是姑娘中了什么诡异手法,非鄙派的内家真气,才可化解?”
“这……呵呵,没想到盟主也有如此风趣的一面。若世上真有什么诡异手法,非要盟主亲自动手才可化解,那不知天下多少女子都得抢着去排队了。”
焦红夜捂口掩笑,虽身着素服,却也风姿绝艳。片刻后她玉容一变,颜色期艾,又叹道:
“不瞒盟主。小女子孑然一身,飘零江湖,不久前又开罪了太白剑宗和黄易君,若不找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难保哪天便被他们拿了去,扒皮抽筋是小,恐辱至名节,下辈子也休想做人啦。”
说话间,微微抽泣,双唇轻颤,竟似要扑簌簌掉下泪来。
“姑娘勿忧。既然来了我渡明渊,自没有逐客的道理,权且安心住下,太白和半月阁那边,自有我派人说和。江湖中人,刀剑相向本为常事,更何况是争夺盟主之位,各凭本事,便更没了什么忌讳。所谓不打不相识,误会解开了,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对着远处的傅青画便高声命令道:“弯弯,送焦姑娘回客房歇息。”
“是,掌门。”
傅青画闪身即至,领着满脸恋恋不舍的焦红夜便折回了前殿。申血衣和罗森见司神雨匆匆赶来,加上叶郎雪让弯弯送走了焦红夜,自然知道叶郎雪和司神雨二人有要事相商,加上二人本就欠司神雨一个天大人情,自然不好打扰,随即也抱了抱拳,自觉退开。片刻,这明渊楼和云崖白海一片,便只留下二人。
“你决定了?”叶郎雪问。
“是。我决定了,回一趟梵净斋,重新召回门中弟子。”
司神雨郑重点头,深深拧眉,似乎鼻息中仍能闻见血腥味,片刻后她咬着银牙说:“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古道神盟这面旗,拉起来本就不容易,所以绝对不能倒下。我听说断南蛮海的那些野人蛮贼都被解天机拉了起来,组成了一支枭军,天下哪里还有什么清净地方?既然哪里都躲不过,就不教他们躲了。”
“也罢。”叶郎雪斟酌片刻,知形势逼人,不容妇人之仁,也点了点头。转念又想到另一件事,轻声问道:“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他,怎会变成那样?”
司神雨自然知道叶郎雪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提起那个人,司神雨此时仍心有余悸,略微整理了思绪,答道:“不知道他在皇陵地窟中发生了什么。总之,大大偏离你我的预料,现在的他,完全没了以前的样子。男相女声,邪魅狂狷,出手狠辣异常,像妖像鬼像魔,总之就不像人。”
说话间,她抬起缠满绢布的手掌,慢慢剥离绢布,露出森然可怖的伤口,续道:“这就是他弄得,当时不知道他嘴里念了几句什么鬼怪咒语,我的鳞渊剑,便被他硬生生夺去。那样恐怖的鳞渊,我从没见过,我师父师祖的手记上,梵净斋的典籍里,也从没记载过。”
叶郎雪轻轻握住她手,捧至眼前,仔细瞧着。原本雪白如玉的手上,那一道长约两寸的伤口格外刺目,伤口周围密布蛛网似的绿线,近粗远细,再仔细瞧,绿线绞缠,又像是蛇鱼鳞片,鼻息中血腥味和药草味交融,虽然时隔十余日,竟无半点愈合迹象,如此伤口,只觉恐怖惊心。
司神雨脸上的绯红一闪而过,她说:“他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白诺城了,就像弯弯刚刚告诉我的,若不是她搬来了苏老的墓碑,恐怕渡明渊已经被他灭门。而且我想,他失神失智之时还能来到这里,恐怕已经知道是你背叛了他。你了解他的性子,他是个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人,他若在,一定会打乱我们的计划。这虽然不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但不能让他影响我们的计划,对吗?”
“他怎么变成这样?怎会变成这样?”
叶郎雪一连数问,最后咬牙道:“不错,不能让他影响我们的计划,若是顾惜颜不能如约将他送到一个世外不能寻,穷深不能归之地,便只有我们亲自动手了。”
“嗯。”司神雨如释重负得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着焦红夜离去的方向,又问:“焦红夜,你认为是谁的人?”
叶郎雪剑眉拧紧道:“十有八九,不是老狐狸周元弼,就是幽州李长陵。”
司神雨娥眉微蹙,思忖片刻道:“好,送上门的躲也躲不过,那便先留下,随机应变,等她露出狐狸尾巴再说。卢钧策那边,他与李易牵连之深,还在你我预料之上,并非单单是唇齿相依下一笔无可奈何的滔天豪赌。他家怀巨富而忧惧不安,早有依强入仕之心,可朝廷历来却有‘商贾不得仕宦’之风,自周元弼这个例外之后,便再绝商户巨贾入仕之途。李易便趁机投其所好,许他‘同士贵商’之诺,此时盟谊甚坚,想要从内部离间瓦解,恐难成事,需另想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