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天一剑窟有九窟十二洞,但其实崖间洞窟何止区区之数,只是九窟十二洞因窟阔洞深,故而成了代名词而已。崖间洞窟密密麻麻,若是晴空万里之时,站在崖下远远望去,真如群鸟巢穴一般。
各个洞窟之间又有甬道相连,紧贴崖璧的甬道中,又开出许多窗孔,可透光通风。若单论宗门建址之奇,天一剑窟当为魁首。
自登上千丈绝壁万窟崖,苏幼情便即表明来意,道:“沈掌门实在见外,贵我两派同在八派之中,如今又同为叶盟主统领,自然该互相照应才是。在下性直,不擅委婉,便直言相告。今日冒昧拜山,一在护送贵门高徒,二在是想剑窟乃武林经学世家,想请教一些关于当年长春宫和幽凝之事。”
沈云涛双眉一挑,似早已猜到苏幼情此行绝不简单,必然还是为探听那些长春宫古老旧事,虽不知道对方近日为何如此频频探寻古旧秘闻,可确实明确感受的到苏幼情对这些古老旧事的兴趣早已远超“好奇”的范畴。
他轻捋长须,似思量了片刻,接着拱手笑道:“不瞒苏掌门,若说起长春宫,在下或许还能与掌门说个七七八八。但是幽凝一门,在下却是极少涉猎的,在本派古籍之中,幽凝一门以“邪、怪”二字做结,加上门中均为女子,故而少有男弟子专研此道。不过……”
“不过如何?”苏幼情问。
沈云涛又道:“不过,本门中有一位女长老,虽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但是埋首书山,识经万卷。若论学识见地,却是远远在我之上的。”
陆秋月笑道:“沈掌门所指,莫非是那位江湖中只闻其名,不见真神的芷山长老么?不瞒掌门,小女子久闻贵派的芷山长老大名,据说她剑法卓绝,但从不示于外人,一直暗中仰慕,不知何时有幸能一睹真容。”
“这……陆女侠真会说笑。”沈云涛先是一愣,继而也笑了起来,“二位莫怪,我芷山师妹性子的确是有些怪的,莫说旁人,寻常时候,连我也难得见上一面。不过,这次二位女侠仗义出手,救了她嫡传小徒,我想或许师妹会酌情相见。”
说着,扬声唤道:“叫绿衣来。”
“遵命。”
随即便有一侍奉弟子折身出门。稍许,一位人如其名,穿着通身绿群的少女快步走来,那少女豆蔻年华,眉目极是清秀。“见过掌门。”
沈云涛吩咐道:“且往‘谢蕉亭’中,告知芷山长老,就说离忘川苏掌门和陆女侠不辞辛劳,亲自将左岸霄安然送回,如今有疑惑求解,问她是否可破例一会。”
“是。”说罢,那名叫绿衣的少女便匆匆向洞窟深处走去。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听脚步声起,果然是那绿衣少女回来,躬身道:“掌门,芷山长老有请二位女侠谢蕉亭相见。”
沈云涛抚掌笑道:“你瞧,这再难见的师傅,到底还是最心疼自己徒儿,两位请吧。”说着还不忘叮嘱道:“二位,我芷山师妹是个直性人,也不曾在江湖上历练过,见了面,有什么想问的、想打听的尽可直言不讳,若是说得委婉含蓄了,倒可能误事。”
“多谢沈掌门指点。”
“两位这边请。”
说着,苏陆二人便在那少女的带领下穿过弯弯绕绕、仿若迷宫的岩洞,一路前行,约莫走了半炷香时间,原本有些昏暗的岩洞前方忽然亮堂了起来,抬头望去,原来前方是一处硕大无比的天井,既然日光,想必不知不觉间已至崖顶。
此时天井下日光正盛,周围竟然种满了一大片芭蕉,苍翠如林。二人环顾四周,依稀可见蕉林的尽头,四壁围了一圈全是书简经集,从地摞到顶,从东垒到西,规模如此庞大浩瀚,说是将哪一朝的皇家书院搬来,恐怕也没人不信。
天井之下的蕉林中间,一圈名贵汉白玉柱围着一座立四柱飞六角的凉亭,凉亭上挂着一个古朴匾额,上书“谢蕉亭”三字。
左右两根石柱上贴着一幅白纸黑字的对联,看起来虽有些年份,但不似古物,上书:“雨打芭蕉助清梦,酒送诗书会世君”。字迹清秀娟丽,不带锋芒。
此时,一个身着净白素衣的女子背坐亭中,只看她长发披肩,细腰婀娜,在硕大的碧绿蕉叶下如一朵盛放洁莲。
“程姐姐,离忘川的苏掌门和陆女侠到了。”
“好,你下去吧。”
那女子声音不疾不徐,听起来格外和暖轻柔,接着她转过身站起来,苏陆二人凤眉轻挑,霎时一愣,心中直有一种被柔风抚过般的舒愉。仿佛一瞬间,江湖中那些打打杀杀、日夜提防的疲惫都被洗净。
那女子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身高不过六尺,体态清瘦,似乎久居洞窟之中,她奇白如雪的脸上没有半点红润的血色,气质却不带丝毫霜雪冰冷的高傲,反而自带一股柔弱书卷气,此时天井上的日光正好透过蕉叶缝隙洒在她脸上,将她的脸映衬得羊脂玉一般温润。
碧绿的蕉叶斑驳地投影在她洁白的衣裙,与日光交错辉映,就像是国师画工一笔笔绘上去的一般。她柳眉杏眼,挺鼻薄唇,面如皎月,浑身没有一件配饰,脸上不沾半点脂粉,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亭中,当真是素色压芙蓉,清丽胜百香。
“两位女侠光临,未能相迎,祈请见谅。”
二淑抱拳相应,缓步向前。苏幼情道:“我听说芷山长老不好喧闹,今日为我二人才破例一会。贸然叨扰,该是请长老见谅才是。”
程芷山说:“二位勿怪,我确实不太喜欢人多,一个人住习惯了。我听说我那徒儿是贵派援手相救,才能安然回山,在此多谢了。”说罢,竟提裙颔首,盈盈下拜。
二人连忙还礼,苏幼情斟酌片刻后,笑道:“合该是难得的缘分,若非如此,恐怕今日难得见到长老,我这心中的疑惑也不知能向谁问去。沈掌门说芷山长老识经万卷,学问见识秀于剑窟一门。今日我二人借送还高徒之名,以见长老求解疑惑为实,说不得是有几分羞愧在心中的。”
此话一出,程芷山微微一怔,片刻后朗然一笑,说:“沈师兄时常取笑我,二位当不得真。不过,看来苏掌门也是难得的真性情,自古圣贤皆贵在一个“真”字,既是真人,就更不必见外了,请坐。”
如此三人便在亭中就坐。
程芷山问:“不知二位有什么疑惑,我行走江湖不多,阅历实在浅薄的很,唯一算是擅于常人的,便是喜欢读书了。”
苏幼情问:“不瞒长老,我想跟长老打听一个人,不知芷山长老是否知道,过往的江湖中可曾出现过笯令萱这一号人物?”
“笯令萱?”
程芷山微微蹙眉,似认认真真地沉思许久后,摇了摇头。“没有。至少在我阅览的江湖所有集录古简中是没有这一号人物的。当然,江湖灿如星汉,广似汪洋,没听过不代表不曾有过,或许只是在下孤陋寡闻而已。不过……这名儿听起来,倒是与贵派创派祖师笯令姝女侠挺像的。”
苏陆二人对视一眼,都难掩其中遗憾之色,接着苏幼情再问:“那幽凝呢。就是二佰多年前,那个据说被正道灭门的邪派,不知长老知道多少。长老又是否听说过‘太姬夫人’这一称号?”
这次程芷山没片刻迟疑,便点头答道:“这倒是听过的。幽凝历史悠远,拒载创立之早还在本朝之前,门中多收女子,以剑技和奇门阵法称雄于江湖,而历代幽凝掌门都以‘太姬夫人’为尊号。自创派祖师阴行雨、阴朝云姐妹之后,一直传了十七代,掌门都是以这个名儿传于江湖,从未更改。”
“哦?不知长老可记得幽凝剑技是为何名,亦或是有何特征?”
程芷山说:“幽凝这一派虽久居中原,但行事风格大异我等,据说其门中剑术以一‘死’字为名,而且据记载幽凝掌门佩剑也是极邪极怪之物,名为‘鬼雨’。‘黄泉、鬼雨’可说是千百年江湖中两口至邪至恶的兵器,只是‘鬼雨’不似‘黄泉’,如今仍有承受剑主,好像这鬼雨剑早已遗失,本朝之后也没听说哪一代太姬夫人曾据有此剑,至于‘死’剑之名如何来由,或是‘鬼雨’是何模样,这却是没有文字图画记载留存的。”
“死剑?”
苏幼情神色微怔,勉力压下心中惊异,接着又问:“那长老可知最后一任太姬夫人的名讳是?”
程芷山思忖片刻,说道:“若我没记错,幽凝最后一位太姬夫人名叫符清玫。从她之后,幽凝门人或死或散,江湖中便再没了‘太姬夫人’这个名号了。”
陆秋月问:“那幽凝因何而死散?鄙派师长手录中说,幽凝乃邪门,被诸门所弃。至于因何而邪,又被谁所灭,却无字留存。”
程芷山沉默片刻,似整理好了思绪才道:
“若要细说幽凝,就不得不先提钧台九嶷了。约莫二百多年前,当时百越奇才寒负俞一统百越各部族,南尊公向当时的慧帝请求说要学习中原的礼仪文字,以开化荒泽夷民,慧帝遂将九嶷山一带赏赐给了他,寒负俞便在此开宗立派,是为‘钧台九嶷’。之后不久,当时的首辅丞相和诸多机要大臣先后离奇丧命,种种嫌疑最后都指向寒负俞和这个钧台九嶷。加上百越部族与我中原武林路数多有不同,在此之前已屡有冲突,故而被群起而攻。一直到这个时候,幽凝还是属于我们武林正道一方。
“钧台九嶷被逐出中原之后不久,江湖中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在太白剑宗的一场婚宴上,新婚夫妇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双丧命,但众人一翻勘验之后,发现他二人既无伤口也无毒症,满场江湖高手包括国手大夫,甚至最后请来府衙里资历精深的仵作,也查无可查。
“最后,有人怀疑他二人被施展了一种名叫‘双绝情蛊’的奇异蛊毒,而这种蛊毒只有幽凝才有。让人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幽凝上下对此事既不承认,也不澄清自白,态度之漠然、之倨傲,就更加让人怀疑。
“就因此事,幽凝同时开罪太白和剑池两派,也成为了中原武林之中被猜忌提防的对象,若非他们与长春宫交往甚密,恐怕难以善了。此事过后,又大约二十余年,长春宫全派一夜之间无故失踪的迷案席卷天下,太白剑宗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怀疑其中有幽凝的缘故,新仇旧恨交叠,幽凝从此彻底失势。不久之后就传出了幽凝全派被害,少部分逃出的传言。至于个中细节详情,却无字据留存。对于此事,历代先辈都有一些江湖传言,但无凭无据,那些胡乱猜测与谣言无异了。”
苏幼情将程芷山的话消化片刻后,又问:“长老可知当年太白怀疑幽凝的指正,是什么?”
“一切都在一门怪异的密法上。”
程芷山杏眸微凝,神色中透露着一股不知是怜悯亦或是可惜的复杂情绪,缓缓道:
“据说幽凝门中有一门叫做‘并谢相许断肠丝’的诡异秘法,只要男女同修,一旦其中一人丧命,另一人不管远隔千里万里,不管境况如何,也会当即毙命,时辰上分毫不差,绝无例外。也就是我方才提到的,被外人称为‘双绝情蛊’的东西。传说因此情蛊而丧命者,体征查无伤口,表里验无毒症,死状如眠,奇怪奇玄。
“当时太白剑宗怀疑,幽凝借门中女子的联姻掌控各派,图谋不轨。其实……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秘法,总之我是不信的。只是时隔多年,幽凝中幸存之人也早已星散难寻,真伪或者说当年到底幽凝有无嫌疑,或是太白借长春宫离奇失踪,幽凝失去靠山之后,才公报私仇、剪除异己,都是一大摊子糊涂账,早已无从考究了。”
苏陆二人对视一眼后,都觉陷入毫无头绪的困境之中。陆秋月抬望头顶层层绿蕉,又想起柱上对联,灵光一闪,陡然问道:“不知芷山长老是否听过‘何世君’这个名字?”
“啊?”
哪知此话一出,程芷山的脸陡然飞上酡红,那模样活像个羞答答少女被发现了隐秘心事,过了许久才好似察觉失态,忙饮了口茶水,调整了情绪才答道:
“这……听过的。何世君,表字玉麟,是二佰多年前巴山剑池的成名高手,也是当年勇闯百越的‘名剑七杰’之一。《南楼异册》上说‘丰神俊秀世无双,玉容惊破美人林。’便是说的他了。他文武双全,是当时江湖中少有的青年俊杰。对了,我刚刚提到的太白剑宗内的婚宴,新郎官便是何世君,新娘子是当时剑宗高徒谢孑灵。”
陆秋月又问:“名剑七杰”是什么?像昆仑七杰一样的称号么?
程芷山微微一愣,摇头笑道:“那可有些不一样啦,甚至可以说差得远了。当初中原各大门派围攻钧台九嶷,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几大门派中的七位青年俊杰主动请缨,组成一支屠魔队,深入百越腹地巢穴,铲除钧台九嶷的根基。这七人历尽磨难最后功成,归来后被中原武林尊称为‘名剑七杰’。”
“敢问七杰都有哪些人?”苏幼情问。
“除了巴山剑池的何世君,通古剑门方晏升,鄙门天一剑窟的辛昭前辈、太白剑宗骆川明、长春宫黎雪舟、昆仑侯凤玲,还有幽凝最后一任掌教太姬夫人符清玫,个个都是当时的年轻俊杰。”
程芷山如数家珍般的一一道来,接着又补充道:“对了,因为七人中,只有符清玫贵为掌门之尊,所以当初她也被众人推举为那次行动的首领。”
苏幼情分析片刻,觉得好像距离自己调查的方向偏离过多,也不愿在看似毫无干涉的事情上耗费时光和难得良机,径直问:“敢问长老,对扶幽宫创派祖师薄云凉之事,了解多少?”
“她呀。”
听到这个名字,程芷山笑了笑,说:“其实各派内的传言大多相差无几,薄云凉出自巴山剑池,最后因门派内的嫌隙逃至长春宫,最后练就了一身本领。功成之后便返回百鹤蕉林,屠戮了剑池一派。至于当初薄云凉为何与剑池决裂,倒是知之不详。不过有一点是比较可信的,薄云凉的确是屠戮剑池满门的凶手,而且她应该是在长春宫中得到了某位地位极高之人的培养,否则她学不到长春宫的秘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