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臣暗思旧匣疑(1 / 2)

翌日辰时,城中细雨初歇,琉璃瓦上的水珠顺着戗兽背脊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银花。

解家宅院内,修剪齐整的黄杨篱墙沾着新绿,廊下悬挂的湘妃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堂中紫檀雕花的屏风。

解雨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盏碧螺春,茶汤在白瓷盏中漾开淡绿的涟漪。

他身着月白杭绸长衫,袖口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指上那枚铂金婚戒在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案头摊开一卷宋拓《九成宫》,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尚未沾墨。

“花爷,袈裟到了。”解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恭敬。

“让他进来。”解雨臣头也未抬,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枚婚戒与瓷面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声。

门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对襟褂子,袖口挽至肘间,露出小臂上几道淡褐色的疤痕。

此人正是解家麾下掌管器物账目的袈裟,因早年在琉璃厂打过杂,练就了一双辨识古玩的火眼金睛,又兼心思缜密,故被解雨臣委以盘查二月红旧库房的重任。

袈裟进门后并未急着说话,先朝着解雨臣的方向拱手一揖,动作不卑不亢。

他抬眼望去,见解雨臣面色依旧是惯常的温润,唯有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沉郁,比昨日更甚几分。

“坐吧。”解雨臣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椅,“库房的事,查得如何?”

袈裟谢过座,从随身带着的蓝布包袱里取出一叠账本,账本封面用朱砂写着“二月红旧藏”四个大字,边角已磨得发毛。

他将账本在桌上摊开,又摸出一支炭笔,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留下一道深灰的痕迹。

“花爷,自您上月吩咐盘查库房,小的带着三个人,足足清点了二十七天。”袈裟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连日劳累所致,

“二爷,故去后,库房虽有老仆看管,但因年深日久,不少物件的账册都已残缺。这次小的是照着先生早年留下的《百器谱》逐一核对的。”

解雨臣闻言,目光终于从拓本上移开,落在那叠账本上。

《百器谱》他自然知晓,那是二月红亲笔所书的藏品名录,每一件器物都配有小传,字迹娟秀中透着风骨,一如其人。

想起二月红,解雨臣的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那位曾名动长沙城的红二爷,终究是如惊鸿般消逝在岁月里,连带着他一手建立的戏班与收藏,都成了无人问津的尘埃。

“慢慢说。”解雨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先讲大件。”

“是。”袈裟翻开第一页账本,“头一件,紫檀雕花戏台模型,高四尺三寸,宽五尺七寸,榫卯结构,可拆卸。

《百器谱》记其为光绪年间造办处匠人所作,内藏机关,可演示‘贵妃醉酒’场景。此物现存库房东首第三格,品相完好,机关亦能运转。”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解雨臣:“小的试过,拉动底座暗钮,戏台上的‘杨贵妃’会持杯旋转,衣袂翻飞处,袖口暗藏的珍珠流苏会簌簌作响。与《百器谱》所记分毫不差。”

解雨臣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那座戏台模型他有印象,幼时随二月红学戏,常躲在模型后面看那些木雕小人儿,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第二件,翡翠翎管一对,玻璃种,水头足,内有絮状棉纹,呈淡青色。”袈裟的手指划过账本上的附图,那是用朱砂细笔勾勒的翎管形制,“原存于鎏金嵌宝匣中,匣盖上刻‘翎顶辉煌’四字。此物现藏西首第五格,匣身稍有划痕,翎管无损伤。”

“第三件,宋瓷影青执壶,带温碗,底款‘湖田窑’,釉色莹润,开片均匀。《百器谱》记其为先生三十岁生辰时,一位故友所赠。此物现存中堂架几案上,温碗内壁有一处针尖大的缺釉,已在账册上注明。”

袈裟一桩桩一件件道来,从青铜器到书画,从玉器到文房,每一件器物的尺寸、材质、瑕疵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话时,解雨臣始终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打断问一两句细节,比如某幅画的题跋内容,某件玉器的沁色分布,袈裟皆能对答如流,可见查点时确是下了苦功。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落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内厅里只听得见袈裟的汇报声与解雨臣偶尔的回应,气氛沉静得有些压抑。

当袈裟说到一轴唐寅的《秋风纨扇图》时,解雨臣的手指忽然顿住,茶盏中的茶汤轻轻晃了晃。

“此画现存于樟木画匣中,画心长二尺一寸,宽一尺三寸,绢本设色。”袈裟的声音依旧平稳,“画面绘一仕女执扇伫立,背景秋风萧瑟,自题诗曰:‘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款识‘唐寅’,钤印二,一为‘唐伯虎印’,一为‘六如居士’。”

他抬起头,看向解雨臣:“小的请琉璃厂‘宝古斋’的老王头儿看过,确是真迹,只是画轴天杆处的翡翠轴头有轻微磨损,已记在账上。”

解雨臣“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账本上那行关于题诗的记录上,眼神渐渐有些飘忽。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二月红的书房里。那时他刚拜二爷为师,对戏曲一窍不通,是二月红手把手教他唱腔身段,亦是在那个黄昏,二月红指着墙上的《秋风纨扇图》,轻声对他说:“小花,你看这仕女,纵使风华绝代,终逃不过秋扇见卷的命运。这梨园行,这九门里,又有多少人能得个善终?”

当时他年少,并未听懂那话里的沧桑,只觉得画中仕女的眼神,与二月红偶尔流露出的寂寥竟有几分相似。

如今再想,那位曾在戏台上颠倒众生的名角,终究是应验了自己的话,连个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花爷?”袈裟见解雨臣许久不语,忍不住轻声唤道。

“无事。”解雨臣回过神,指尖揉了揉眉心,“接着说。”

袈裟点点头,继续往下汇报,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解雨臣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郁,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半分波澜。

当汇报到库房角落的一只旧木箱时,袈裟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

“这只木箱长二尺五寸,宽一尺八寸,高一尺二寸,楠木材质,箱面无锁,仅以铜扣固定。”他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上面用小字密密麻麻记着箱中物件,“《百器谱》未载此物,箱内所存多为先生早年所用的戏服配件,如银线绣的云头鞋、水钻头面、彩绸水袖等,另有一叠泛黄的曲谱,字迹潦草,似是先生随手所记。”

解雨臣闻言,眉峰微蹙:“二月红的旧物,为何会放在角落里?”

“小的也觉得奇怪。”袈裟放下炭笔,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那木箱上积了厚厚的灰,看痕迹,怕是有十来年没被动过了。箱内物件虽多,但都不算珍贵,唯有一样……”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箱底垫着一层蓝布,蓝布下面,压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

解雨臣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一凝,落在袈裟脸上:“紫檀木匣?《百器谱》里可有记载?”

“没有。”袈裟摇头,“小的斗胆打开看了,匣内无物,只在匣底衬着半幅锦帕,锦帕上绣着一朵并蒂莲,针脚细密,似是女子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