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开皇元年,冬雪初霁。秦岭深处,松涛如怒,压得枯枝断柯悉索作响。草庐檐下,蔡佳轩静坐,观那远处渭水似银链蜿蜒,正自凝冰,忽闻身后茶釜轻沸,如蟹眼初绽。
王嘉馨素手撷雪,以青瓷盏分茶。盏底绘着前朝顾恺之笔意的洛神,凌波微步处,墨色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她将茶盏递与夫君,指尖掠过盏沿时,忽有梅香袭来——原是窗下白梅,经霜雪压枝,竟挣出两三朵来,蕊心凝着冰晶,恰似玉人泪。
\"夫君可曾想过,这茶烟沸处,亦是一界?\"她轻吹茶沫,眼波映着炉中炭火,\"昔年在广寒门拾簪,只道是红尘偶遇,却不知早有天定前缘。\"
蔡佳轩执盏在手,观那茶汤中浮沉的雪水冰晶,忽觉眼前光影摇曳。恍惚间,依稀见草庐化作建康城碧玉阶,自己仍着青衫,蹲身拾簪。周围士族子弟掩口而笑,王嘉馨立于阶上,裙裾拂过青苔,簪花坠地时,竟化作一只寒蝉,振翅欲飞。
\"这便是妄境了。\"耳畔响起泰山碧霞元君的清音,\"世人皆困于执念,如蛾投火,却不知火亦是幻。\"
他猛然回神,手中茶盏已碎,茶水泼在青石板上,冻成蜿蜒冰痕。王嘉馨正以帕子拭手,见他目中清光流转,知是又入了禅机,遂取过竹杖,轻轻点地。竹杖顶端忽现一点朱砂,正是前世嘉馨仙子所点之痣。
\"隋主杨坚代周而立,虽称得国正顺,却不知北地尚有妖氛未靖。\"她望向东南方,\"方才观星,见牛斗间有黑气凝结,似是昔日匈奴左贤王的怨魂借突厥之手作祟。\"
蔡佳轩接过竹杖,杖身传来淡淡暖意,似有万千百姓祈愿聚于其上。忆起初入北地所见:枯骨盈野,小儿衔草而亡,妇人以血饲子——那些画面如刀刻石,纵是悟道之人,亦难释怀。
\"泰山碧霞元君娘娘曾言,天道如江河,虽九曲回环,终向东流。\"他轻抚竹杖,\"可我等所见之苦,究竟是天道必经之劫,还是人心所造之孽?\"
话音未落,忽闻山下传来哭号。两人循声望去,见一老妇负着病儿,跌跌撞撞行于雪径。病儿面如金纸,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显然已病入膏肓。
王嘉馨指尖凝出一点灵光,正要施救,却见老妇足下一滑,怀中孩童跌落雪地。刹那间,孩童化作白骨,老妇亦变作当日降服的那只黑熊精,龇牙咧嘴扑来!
蔡佳轩竹杖横扫,却见黑熊精穿过杖影,化作漫天风雪。待风雪止息,草庐依旧,老妇与孩童皆不见踪影,唯有窗下白梅又落了几朵,雪地上留着半枚熊爪印。
\"这便是妄境中的业障了。\"王嘉馨拾起一片梅瓣,\"世人皆被贪嗔痴所困,如在梦中。那黑熊精劫掠过客,何尝不是因前世为人时被胡人所害,才堕入妖道?\"
蔡佳轩闭目沉思,忽觉周身寒热交替。先是置身炎夏,赤地千里,农夫掘地三尺求水,小儿啃食树皮充饥;再入寒冬,暴雪封山,饥民相啖,白骨盈野。忽又听得金戈铁马之声,宇文邕率军破阵,血流成河,枯骨堆中竟开出曼陀罗花。
\"夫君快看!\"王嘉馨的声音穿透幻境。他睁眼望去,见她手中托着一团微光,光中竟映出洛阳城景象:隋主杨坚正祭祀太庙,香烟缭绕中,却有黑影如蛛,攀附在太庙梁柱之上。
\"那是前齐国的冤魂,聚于龙气所在,欲阻新朝天命。\"她指尖微动,微光化作柳叶镖,射向黑影,\"可叹他们不知,朝代更迭本是天道循环,执念越深,越难超脱。\"
蔡佳轩忽然想起前世在八景宫所见:太上人教教主老子坐于青牛之上,指天地而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时他尚不理解,只道是天道无情,如今方知,所谓不仁,正是最大的仁——天地容万物自生自灭,不偏不倚,方是大道。
\"若要破妄,需先破心。\"他轻抚王嘉馨鬓边碎发,\"还记得在长江渡口,你解下王氏玉佩时眼中的光么?那时我便知,纵是天地为牢,亦困不住你我。\"
话音未落,窗外忽起狂风,将白梅残瓣尽皆卷去。却在此时,梅枝间竟抽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蔡佳轩以竹杖轻点新芽,新芽瞬间长成玉树,开满晶莹剔透的花朵,每朵花中都映出世人百态:有哭有笑,有生有死,却都如流水般自然。
\"原来妄境非外魔,皆是自心所化。\"王嘉馨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雪,\"就像这白梅,残瓣落处,自有新芽生发。天道循环,本无断绝。\"
蔡佳轩握住她的手,只觉掌心温软,却又似握着整个天地。远处渭水冰面忽然开裂,一条金色鲤鱼跃出水面,鳞片映着天光,宛如星辰落于人间。
\"走吧,\"他提起竹杖,\"隋朝气数初兴,正需有人镇护山河。那北地妖氛,便让我们以这青瓷冷茶、白梅残香,化作斩妄之剑。\"
两人相视而笑,身影化作两道青光,破窗而去。草庐中,茶釜仍在轻沸,仿佛方才种种,不过是茶烟聚散,一梦浮生。
……
洛阳城东华门外,铜驼巷陌积雪未消。隋文帝杨坚着素色常服,独坐太庙偏殿,案头摆着青瓷茶盏,正是王嘉馨草庐中同款。他凝视着盏中浮沉的雪水,忽闻檐角铁马叮咚,似有清越之声穿廊而来。
\"陛下可是在等我等?\"蔡佳轩面带微笑,手持竹杖而立,青衫上犹带秦岭雪粒,\"太庙梁间黑气凝结,如蛛附龙,可是前齐余孽作祟?\"
杨坚抬眼,见来者丰神如玉,身旁女子冰肌玉骨,竟似姑射仙子临尘,忙起身肃容道:\"先生咱们又见面了,多年未见,先生越发天人了。朕自登基以来,每夜梦见黑衣百人环殿而泣,今晨太庙梁柱竟现血纹,莫非是...?\"
王嘉馨指尖拂过案上茶盏,盏中茶汤忽然泛起涟漪,映出那齐国后主高纬醉杀斛律光的场景:金銮殿上,美酒中掺着鸩毒,老将忠肝义胆化作冤魂,绕柱三匝而不散。
\"北齐立国二十八年,六主皆以暴虐为乐,剥人面皮、焚人于火,所积怨气何止千万?\"蔡佳轩竹杖轻点地面,青砖缝中竟生出白梅嫩芽,\"陛下欲安天下,需先安此辈亡魂。\"
杨坚皱眉道:\"朕已下旨为北齐君臣修墓立碑,为何怨气不消?\"
\"外在之恤,不及内心之悟。\"王嘉馨取过茶盏,将茶汤泼在殿柱血纹处,\"昔年佛陀拈花,迦叶一笑,皆因悟得'法无定法'。陛下可曾想过,这些冤魂所求,非是功名冢,而是一句'早知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