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霜降刚过,榆树胡同的青砖墙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王秀芬裹紧藏青色棉袄,踩着露水未干的石板路往家走。手里的搪瓷缸子还冒着热气,这是她刚从胡同口老张家打的豆浆。晨雾里飘来烧纸钱的味道,她脚步一顿,抬眼就望见胡同深处那扇贴着白纸的门。
\"老胡还是没熬过去啊。\"她喃喃自语,想起三天前在卫生所门口遇见老胡儿子时的情景。那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蹲在台阶上抹眼泪,说父亲肝癌晚期已经水米不进。王秀芬加快脚步,拐过两个弯子,自家门前的石榴树还挂着零星几个干瘪的果子,斜对面那扇朱漆剥落的木门却已经挂上了白幡。
入夜后的胡同格外寂静。王秀芬把搪瓷脸盆搁在床头,又检查了一遍尿桶是否套好了塑料袋。年轻时在东北插队落下的老寒腿经不得凉,偏生这排平房都是五十年代的老建筑,公共厕所在最东头,夜里少说也得走百十步。她摸出枕头下的老怀表,借着月光瞅了眼——十一点四十三分。
棉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在巷子里格外清晰。王秀芬攥着手电筒却不敢开,省得惊动邻居。刚走到第三个电线杆子,忽然瞥见巷口闪过一道人影。她眯起昏花的眼睛,只瞧见个模糊的轮廓往老胡家方向去了。那人走路的样子有些古怪,像是踩着棉花,月光投在地上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许是外地赶回来的亲戚。\"王秀芬这么想着,把棉袄领子又竖了竖。回来锁门时特意往对面张望,那扇贴着\"当大事\"的白纸门紧闭着,门缝里漏出几缕香烛的青烟。
第三天夜里起了风。王秀芬蹲在公厕冰凉的蹲坑上,听见外头槐树枝桠刮擦瓦片的声响。系裤带时手电筒光柱扫过斑驳的砖墙,惊起只野猫\"嗖\"地窜上房梁。她紧了紧头巾往回走,远远望见自家胡同口又晃过个人影。这次她看得真切,那人穿着件灰扑扑的中山装,侧脸被月光镀上一层青白。眼看着他伸手推老胡家的门,门轴\"吱呀\"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可那白纸封条竟纹丝未动。
王秀芬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紧走几步贴着墙根挪到家门口,钥匙对了三次才插进锁眼。这一宿再没合眼,天蒙蒙亮就听见对面传来哭丧的唢呐声。要出殡了。
正午日头最盛时,王秀芬拎着两刀黄纸去吊唁。灵堂里乌泱泱挤着二十来号人,老胡老伴瘫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镶黑框的遗照。王秀芬挨个打量披麻戴孝的亲属,哪个都不像夜里瞧见的人。香案上三根长明烛忽然爆了个灯花,惊得她手一抖,纸钱险些掉进火盆里。
当天夜里飘起细雨。王秀芬第三次撞见那个身影时,正走到胡同拐角的青石台阶。雨丝斜斜地扫在脸上,她低头躲避的瞬间,差点撞上来人胸口。没有脚步声,没有雨伞,中山装的衣角干爽得反常。抬头刹那,老胡浮肿发青的脸近在咫尺——正是遗照里那副神情,只是嘴角多了道她熟悉的、生前的笑纹。
王秀芬后背\"咚\"地撞上砖墙,后槽牙咬得生疼。老胡的视线穿过她望向自家院落,浑浊的眼珠映着灵堂未熄的烛火。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掌,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穿过贴着封条的木门。雨地里连个脚印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