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正午,暑气渐消。
王镜见母亲面露倦色,便温声道:“母亲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歇息。待晚间凉快些,孩儿陪您逛逛翊京城的夜市。”说着亲自搀扶杨夫人起身,又转头对孙家兄妹道:\"伯符、仲谋、尚香,客房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裳,你们也各自去休息吧。”
孙尚香闻言雀跃不已,拉着杨夫人的衣袖撒娇:“夫人,夜市上可有好看的绢花?我在江东就听说翊京城的绢花比洛阳的还要精致呢!”
杨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你这丫头,精力倒是旺盛。不过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逛逛。”
孙权抱拳道:“主公放心,我会看好尚香,不让她乱跑。”
话音刚落,就被妹妹瞪了一眼:“谁要你看管!我都及笄了!”
孙策无奈摇头,向王镜行礼告退:“策先去整顿随行亲卫,晚些时候再来护卫主公与夫人。”
待众人散去,王镜亲自送母亲到精心准备的寝院。推开雕花木门,只见屋内陈设雅致,窗边摆着杨夫人最爱的兰草,床榻上铺着新晒的被褥,还熏了安神的沉水香。
杨夫人眼眶微热:“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王镜扶着母亲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玉梳为她梳理长发:“母亲喜欢的,孩儿都记着。”
铜镜中映出母女相似的眉眼,只是母亲的鬓角已染霜白。王镜手上动作越发轻柔。
杨夫人忽然握住女儿的手,“镜儿,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看着女儿官袍下略显单薄的身形,心疼道:“公务再忙,也要记得用膳。”
王镜笑着点点头:“母亲放心,女儿省得的。”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那支金丝蝴蝶簪……母亲可收到了?”
听到这话,杨夫人的眼神黯淡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难为你外祖母还留着这个。”那支簪子承载着她太多的回忆,没想到多年后,竟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眼前。
“舅舅与表弟现都在翊京任职,母亲若想见……”
杨夫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时过境迁,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罢了,见一见也无妨。”
“……当年我以命相搏嫁你父亲时,他们说我踏出杨氏祠堂便再不是杨家女。如今倒记起这血脉了。”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年轻时。当年,她执意要嫁给王镜的父亲,那时弘农杨氏是世家大族,而丈夫虽然出身太原王氏,却只是个旁支子弟。
父母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她不惜以死相逼,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才终于如愿以偿。
可杨氏只给了她一份微薄的嫁妆,嫁出去后便不再过问,长安之乱后更是音信全无。
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经是弘农杨氏的女儿。直到女儿在朝中崭露头角,有了权势,杨家才又想起这份血脉之情。
想到这里,杨夫人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镜儿你记着,为娘心里你永远是头一份。”
“杨家若对你有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当块垫脚石。若是累赘……你只管当从没有这门亲戚。”
“女儿明白。”王镜垂眸,微微一笑。
……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染红了天边云霞。
城中各处陆续亮起灯火,隐约传来商贩的吆喝声。王镜替母亲簪上一支新打的玉簪,轻声道:“母亲,夜市要开始了,咱们走吧。”
此时的司空府大门前,孙策已带着亲卫等候多时。
王镜搀着杨夫人出来。杨夫人换了藕荷色纱衣,发间玉簪温润;王镜则难得地换下了官袍,穿着一袭天水碧的常服。
孙策上前行礼:“主公。可要在夜市那边清场?”
王镜摇头:“不必兴师动众,今日我们只是寻常逛夜市的百姓。”
她转头对母亲笑道:“母亲可要尝尝翊京城的冰酪?用冰鉴镇着的,最是消暑。”
说话间,一行人朝着夜市的方向缓缓走去。
暮色渐沉,翊京城的长街上,更夫手持长杆,逐一点亮沿街悬挂的灯笼。
一盏、两盏、三盏……灯火次第亮起,整条街渐渐被暖黄的光晕笼罩,远远望去,宛如一条蜿蜒的火龙,照亮了整座城池。
商铺门前,各色灯笼高高挂起,绢布上墨书店名,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卖宵食的小贩支起摊子,炭火噼啪,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说书人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开始讲晚间场次的故事;就连更夫都因添了点灯的差事,每月多领一份粮饷,此刻正精神抖擞地巡视街道。
夜市一开,游人如织。
孙尚香拉着杨夫人,兴奋地穿梭在人群中,一会儿停在卖绢花的摊前,一会儿又被糖画艺人吸引。孙权跟在后面,手里已经捧满了各种新奇玩意儿——会转动的竹蜻蜓、能吹响的陶哨、还有一包刚买的蜜饯果子。
“夫人,您看这个!”孙尚香拿起一枚铜镜,镜面打磨得极亮,背面还刻着精美的花纹。杨夫人笑着点头:“确实精巧。”
她回头想招呼王镜,却发现她和孙策落在后头,正慢悠悠地逛着街边小摊。
王镜停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兴致盎然地拿起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往自己脸上比了比,转头看向孙策:“如何?可吓人否?”
孙策忍俊不禁:“主公若戴这个回府,怕是连守夜的侍卫都要吓一跳。”
王镜轻笑:“那好,就要这个。”
随后,她又拿起一只老虎面具,往孙策脸上比划:“这个倒适合你。”
“主公……”
孙策一怔,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
他微微低头,伸手扶住面具。
再抬眼时,发现王镜已经戴上了那只山鬼面具。
透过面具的眼孔,他看到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正盛满笑意,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走吧,该去找母亲他们了!”
夜市的人潮熙攘,王镜一把抓住孙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跑去。夜风迎面扑来,吹散了孙策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几缕发丝肆意飞扬。
两人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面具下的呼吸仿佛交织在一起。
孙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要冲破胸膛。
这一刻,他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情动如夏木”——就像庭院里那棵疯长的梧桐,不知不觉间枝繁叶茂,等他回过神来,浓荫早已遮蔽了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