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地行走在幽谷底部的狭道间。当风从群峦脚边吹过时,那些如瑛似玉的山石震颤而鸣,发出哀叹般的幽咽。山风之歌使得他魂销目断,五内如割,那不是他所熟悉的愤怒与憎恨,而是思乡之情……他想要回去、回到生命中最安宁、最幸福的时代……但是究竟能回到哪儿去呢?他茫然地跪倒在地上,环顾这座荒凉宁静的空谷,他已无路可归,只是游荡谷中的一个幽魂……他自己又是谁呢?
山风的音调渐转高亢,自低沉的呜咽升为不安的尖啸。他聆听着,思索着,试图寻回一个隐藏在心底的重要讯息。他抬起头仰望啸声响起的源头,那片青云浩荡的天空。它在他眼中好似一张虚假的墨画,是别的什么东西伪装出来的布景。它不是虚空,而是一层屏障,一道悬河,一片藏在山后的茂树翠林……啊,他想起来了。尖啸的山风又化为群蜂高鸣,他的本相重归于自身的掌握中……但不止是蜂鸣,唤醒他的还有别的声音。在那倒悬于天的深林内,某种金属铃锤正在急促地敲打,像一个人正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似地提醒他某件事。
那铃声在整个沸腾翻滚的时空里并不十分响亮,但对他而言却有种特别的熟悉。他沉湎于故园幻梦的心忽而惊觉——原来已经到这种时候了。如今井水之高涨临近最后的期限,他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尽管他在启动核心的按钮旁做了一个非常简易的定时击锤装置……他不能够肯定这种机械构造还能够百分百地起效。他的机械手表不就已经停了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手动关闭。他必须要亲眼去看着,亲手把泄洪的阀门打开,然后再随着退落的潮水一同离去。这是他答应过的,即便之后将化为海中的浮沫,他也必须先返回起点将这件事做完。
他向着青云碧空般的深林张开双臂,闭上眼睛。于是世界的重心再次颠倒,风鸣玉歌的山谷升为蜂群呼啸的天空,而如碧青天却将下坠的他纳入其中,化为弥漫松香的树林。他睁开眼睛,看见残火仍在焦土边缘燃烧,于是转头去寻觅那只箱子。它还在原地,静静地躺在厚覆青苔的松根间。他立刻把手伸到紧贴胸膛的衬衫底下——这衣服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面料完好无损,就跟他被李理干掉的时候一样,可真是相当便利——他把手伸到衣襟前想掏找东西,却又因察觉异样而蓦然回首,一拳砸在身前的对手脸上。他这只手不知何时也长满了溃烂的肉鳞,暗红发黑的血液里泛着奇异的绿光,自溃烂破损处汩汩涌出。
如果不是在这儿,在这样一个荒唐绝顶的地方,他肯定已经死透了,至少也是生不如死。而如今他无法再离开,因为他的双脚已深陷水中,与井底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他以这样的状态爬出深井,强行回到那阳光照耀的尘世中去,人们看到的将是一具恐怖到无以名状的腐烂行尸。
他的对手正倒在地上,形象并不比他好。起初它在他眼中完全是团乱麻,像一大束花花搭搭的丝缕扎成的稻草人,一边在他脚下飘拂,一边从身躯裂隙里发出北风般尖锐的呼啸。他继续凝视着这怪异的幻象,直至它渐渐地有了轮廓。他越是想要找到熟悉的部分,那些线条就越是聚合协调,一点点汇凝成他预期里的形色。当他终于能够辨认出那双如满月闪耀的眼睛时,周温行也在地上沉郁地望着他。
罗彬瀚吃力地喘息着,想吐出那口壅塞在他胸口的寒气,喉中发出的却是陌生的狺吼。他已经不记得该怎么说话了,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对方。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他可以断定周温行仍有还手之力,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撂倒——恐怕连一半的本事都没有拿出来呢!这东西只不过是这会儿不知为何毫无兴致,宁可就这么被他踩在地上摆烂。没错,这东西完全就是在摆烂。在这最后的回合里,这东西竟然选择了放弃!
他气得大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却是“吼——吼——”的怪啸。周温行漠然地在地上仰望他,就像在打量一只突然从围笼里跳出来扑人的老虎。“变成这样子了呢。”他说。
这句话就像解开了某处死结,他遗忘丧失的语言能力突然又回来了。“刚才那是什么?”罗彬瀚问。
“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周温行回答道。他的眼中却有一种疏冷的讥笑神气,令罗彬瀚明白他其实是知道的。
“从没想过你也是这么一个废物。”罗彬瀚说。
“这对你重要吗?”
“你说得对,这不重要。”他依然踩着这东西的腿,还趁机多踹了一脚,然后才把手伸进外套底下踅摸东西,“我知道你可能有个特别悲惨的反派背景故事,值得花整整一集的时间来播放临终走马灯,但我反正不关心——好吧,要是换个场合我可能会听的。倒也不是专门对你另眼相看,主要我这人就是天生的爱捧场,不过现在咱们稍微有点赶时间。”
“井口就快要溢出了吧?”
“可不是嘛。”罗彬瀚说,“我得抓紧把盖子关上,不然外头可要发大水咯!我可不想没事去淹别人的庄稼——不过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等这盖子关上时,你得跟着我一起走。”
他终于从外套底下掏出了那把从熙德手里抢来的枪,谢天谢地它还别在他的腰上没丢——也可能早就丢了,只不过高灵带又给了他一把。“嘿,介意我把剩下的子弹都打你脑袋上吗?这里头还有四发,正好你和冯刍星一人一半啊。”
“你用四发子弹都无法杀死他,却觉得可以杀死我吗?”
罗彬瀚顿了一下。“说得好,”他瞄准了微笑者的额头,“说实话,我还没有想过到底能不能的问题。我只不过就想给自己找点乐子,稍微营造点仪式感,再尽量拉回一点游戏比分。你和0206欠我两条命……所以目前是一比二,要是能把你丢到服务器外头去,那也能算是扳回一分。”
“但终究还是输了吧?不杀死小刍的话,总分上不还是输掉了吗?”
“从数学的角度来说,”罗彬瀚一本正经地说,但他自己也笑了,“二比三到底要强过一比二,对吧?别看死得多,可是输得少啊。”
他没有更多可说的了。于是就打开保险,准备完成他沉没于井底前的最后一个目标,划掉他遗愿清单上的最后一行。这时,环绕他们的幽林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声音听起来像俞晓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