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铜铃摇晃的声响刺得顾有为耳膜发疼,他第三次抬手想要整理领带,却发现指尖几乎要将丝绸绞出褶皱。走廊尽头的鎏金云纹门像一道灼目的光,将他的影子压得又扁又长,恍若被钉在原地的困兽。
“顾主任,书记请您进去。”董佑群拉开门的瞬间,混着龙涎香的气流裹着威压扑面而来。顾有为的喉结剧烈滚动,皮鞋机械地向前挪动,却仿佛每一步都要穿透厚重的波斯地毯。
办公室里的光线比记忆中暗了许多,檀木屏风折射的光斑在刘正夯的金丝眼镜上跳跃,将那张曾和蔼的面容切割成威严的轮廓。“坐。”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头顶,顾有为的膝盖发软,跌坐在真皮沙发里发出闷响。他看见对方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泛着冷光,这才惊觉那个总在深夜办公室泡浓茶的老领导,真的成了需要仰视的存在。
“首、首长……”称呼卡在喉咙里生疼,顾有为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曾经汇报工作时侃侃而谈的底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新兵第一次站军姿般的僵直。桌面摆放的青铜鼎摆件突然变得无比刺眼,他慌忙低头,却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正死死抠住沙发扶手,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个世纪,直到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您……多保重身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的语气哪像是对副国级首长的问候?顾有为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死死盯着对方身后的水墨江山图,却连图中山峦的轮廓都看不清,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这方小小的办公室里失重下坠。
刘正夯摘下金丝眼镜,露出顾有为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笑意,抬手虚点了点:“才几天没见,怎么倒和我生分了?”他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随手将青瓷茶杯推到顾有为面前,蒸腾的热气裹着龙井清香漫上来,“小顾啊,当年你在项目论证会上和专家争得面红耳赤的劲头,可比现在有生气多了。”
这句调侃让顾有为喉间发紧。明明不过数日之别,此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他盯着杯面浮沉着的茶叶,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仿佛穿过层层云雾:“别这么拘谨,往后工作上遇到坎儿,还像以前那样,直管开口。”熟悉的信任话语砸在心头,却惊起一片战栗。
龙涎香混着茶香钻进鼻腔,顾有为突然意识到,老领导俯身说话时垂落的领带夹闪着冷光,那枚曾和自己同款的银质徽章,此刻却镀着陌生的金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烫意顺着神经窜上脊背,他终于明白,有些距离从来不是用时间丈量的——当称呼从“刘书记”变成“首长”,那声“小顾”即便裹着往日温度,也已然成了云端传来的回响。
刘正夯看着顾有为紧绷如弓弦的脊背,突然眸光一转,指尖叩了叩桌面:\"列兵顾有为!\"
这声厉喝像把淬了冰的军刀劈开凝滞的空气。顾有为条件反射般弹起,后腰笔直撞在沙发靠背上,在\"啪\"地立正的瞬间,三十年前新兵连的记忆突然翻涌——同样是这样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样是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的震颤。
\"稍息!\"第二道指令紧接着落下。顾有为机械地执行动作,左腿前伸半步的动作带起一阵凉风,吹散了他额角的薄汗。
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刘正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西装面料传来:\"瞧瞧,还是当年那个听到口令就炸毛的小豹子。\"熟悉的力道让顾有为眼眶发烫,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次和老领导面对面而坐的光景。
\"坐吧。\"刘正夯递来纸巾,语气软了下来,\"再这么紧张,我可要怀疑你把我当老虎了。\"看着对方眼角熟悉的笑纹,顾有为终于放松下来,茶几上的龙井茶雾气氤氲,将那份疏离的威压渐渐融化成了旧日的温度。
\"书记,您...\"顾有为的喉结剧烈滚动,后半句话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般哽在胸腔。中央空调的嗡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盯着对方杯盏中浮沉的龙井,发现连茶水晃动的涟漪都透着与往日不同的韵律。
刘正夯轻抿茶盏,青瓷杯沿叩在檀木桌面发出清响:\"你啊你,哎。\"尾音拖得绵长,带着十年如一日的纵容。\"丁阙志那边你放心,他不会为难你的。\"
这句话如重锤砸在心上,顾有为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西装下的皮肤仿佛有无数蚁群在啃噬。那些在深夜反复推演的应对之策,那些揣度新主态度的辗转反侧,此刻都化作鼻尖的酸涩。\"书记...\"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眼眶突然烫得惊人。
\"怎么了有为?\"刘正夯放下茶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熟悉的揶揄,\"马上都是省部级领导干部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五十几出头的人了都。\"
这句话让顾有为猛地一震,金属袖扣硌得腕骨生疼。他下意识要起身敬礼,臀部刚离开沙发就僵在半空。办公室里突然陷入死寂,唯有座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刘正夯望着他慌乱又无措的模样,眼角的笑纹里盛满了旧日温度,仿佛两人还在那间堆满文件的旧办公室里。
“对啊,就是你。”刘正夯摘下金丝眼镜,镜片在指间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恍若星辰坠落掌心。他慢条斯理擦拭镜片的动作,带着上位者独有的从容,“我亲自向中枢推荐了你。”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指尖朝着穹顶缓缓虚点,窗外的云层恰好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光柱倾泻而入,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镀上了命运的厚重。
顾有为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颅内奔腾。整座城市的喧嚣突然涌入耳膜——远处高架桥上车流如织,楼下绿化带里蝉鸣聒噪,空调外机的嗡鸣裹挟着盛夏的热浪,与记忆里某个暴雨夜老办公室的静谧轰然相撞。红木书架上陈列的《资治通鉴》泛着冷光,青铜鼎摆件在光柱中投射出威严的阴影,与他抽屉深处那张褪色的推荐信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