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裹挟着鱼腥味掠过汴河码头时,张昭正蜷在粮船阴影里核对漕粮数目。
这个三十四岁的算学先生左手按着被水汽浸软的账册,右手五指飞快地掐算,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黍粒——七年前那场黄河决口冲走了他家十亩薄田,也冲散了苦读多年的《九章算术》竹简。
此刻他听着不远处贡院传来的报榜铜锣声,突然发现算筹在船板上投下的细长影子,像极了当年私塾先生戒尺的刻度。
改革前的岁月如同他磨破的麻衣下摆,每一根脱线的经纬都写着绝望。
替商贾记账时要在算盘边放《论语》作掩饰,否则会被东家讥笑\"贩夫充雅\";偶尔在酒肆墙上题诗,总被跑堂用抹布狠狠擦去,说别吓着贵人。
最痛的是那年偷偷去考州学,被认出是\"遭灾的破落户\",试卷还没看完就被墨汁泼污。
从此他学会把算经刻在船桨背面,让滔滔河水带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痴想。
新政颁布那日,张昭正在给漕丁讲解勾股测粮堆的法子。
突然有官差敲着铜锣宣读《许商籍应试诏》,他手中的炭笔\"啪\"地折断,墨色在甲板洇开成星图的模样。
当晚他翻出珍藏的郑注《周髀算经》,发现虫蛀的页脚间竟藏着少年时批注的\"天道酬勤\"四字,墨色早已褪成淡淡的血痕。
三个月后,当他在国子监考场上用漕船系缆法解开《海岛算经》难题时,监考的楚衍突然老泪纵横——那正是当年先帝都未能答对的题目。
放榜那夜,张昭独自回到汴河码头。粮船上的漕丁们用缆绳打起特殊的绳结,这是水手祝贺同伴的古老仪式。
他摸着新领的青色官服下摆,那里还沾着算粮时留下的黍壳。
突然有落第举子来讨教算法,他随手拾起船板上的鱼骨画起图形,月光下那些银亮的线条,分明是通往星空的阶梯。
李沅在平康坊的夜雾里第一次听见《广陵散》全曲时,手中的象牙笏板差点跌落尘埃。
这个出身赵郡李氏的国子监生,原本只是循着叔父李昉\"访民间遗音\"的嘱托来到乐馆,却在那双布满茧子的十指下听到了比太学博士更精妙的《礼记》释义。
歌妓念奴用月琴弦演示的\"三分损益法\",竟与他家传《汉书·律历志》的残页完全吻合,只是书页上的朱批换成了琴柱间斑驳的胭脂痕。
改革前的李沅活在族谱的阴影里。每日晨起都要先向五姓七家的先祖画像行礼,那些绢帛上的面孔像枷锁般勒进他的血肉。
最痛苦的记忆是在州学辩经时,他因引用乐工调律之法解释《周易》,被教授当众撕毁策论——\"李氏子孙竟沦落到与倡优同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