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程家老宅的朱漆大门前,铜环上的绿锈沾着雨水,在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门缝里飘出股陈腐的檀香,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民国十三年的秋雨淅淅沥沥,把门楣上贴着的黄符淋得透湿,朱砂画的镇鬼符咒在暮色里晕成暗红的泪痕。
\"吱呀——\"
推门时朽木的呻吟惊飞檐角乌鸦,黑羽掠过爬满青苔的影壁。我举着煤油灯的手抖了抖,火苗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满地碎瓷中,半幅绣着并蒂莲的喜帐挂在廊柱上,被雨水泡得发黑的绸缎里裹着团暗褐色的东西。
\"那是三姨太的头纱。\"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我猛地转身,煤油灯差点脱手。佝偻的老头拄着枣木拐杖站在垂花门下,脸上褶子深得像刀刻,\"七年前她吊死在洞房夜,舌头垂到胸口,眼珠子被乌鸦啄了去。\"
老吴的枣木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回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游荡。他带我到西厢房时,拐杖尖在地砖某处重重一戳:\"二小姐就是在这儿没的。\"煤油灯照亮他凹陷的眼窝,\"大少爷说她是邪祟上身,要活祭了给祖坟镇风水。\"
我蹲下身,地砖缝隙里渗着暗红,指腹抹过竟是未干的血。老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冷得像井水:\"听见铜铃声千万别回头,那是二小姐在找替身。\"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雨滴砸在瓦片上。我躺在厢房的雕花床上,帐顶的流苏无风自动。铜铃声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拖着铁链在回廊游荡。吱呀一声,窗棂开了道缝,月光漏进来照在妆台铜镜上——镜中分明坐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在梳她及腰的长发。
\"沈记者?\"那声音贴着耳后响起时,我闻到了腐土的味道。铜镜里的女子缓缓转头,发间别着的并蒂莲金钗滴着血,可她的脖子根本没动。
煤油灯突然爆出团绿火,我看见她旗袍下摆空荡荡的,露出的绣花鞋根本没沾地。铜铃在她腕间叮当作响,每响一声,房梁就簌簌落下红漆,仔细看竟是凝固的血珠。
\"救...命...\"她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黑洞洞的喉管里涌出泥浆。我踉跄着后退撞翻屏风,绣着百子千孙的绸面下,赫然是具蜷缩的婴尸!
晨雾未散时,我在后院古井边找到了老吴。他正往井里撒糯米,枣木拐杖上缠着褪色的红绳。\"二小姐的怨气太重了。\"他抓起把香灰撒进井口,\"大少爷活埋她那夜,在槐树下埋了九十九个铜铃,每个都刻着生辰八字。\"
井底突然传来指甲抓挠青石的声音。老吴脸色骤变,拐杖重重杵地:\"快走!她闻到生人气了!\"话音未落,井绳突然绷直,湿漉漉的长发顺着井壁爬上来,发梢还缠着水草。
我跟着老吴狂奔到祠堂,供桌上七盏长明灯竟全部熄灭。老吴颤抖着掀开正中牌位的锦缎,檀木灵牌上用血写着\"程月璃之位\",可那血迹新鲜得刺目。供桌下的暗格突然弹开,一叠泛黄的信笺散落出来。
\"这是...二小姐的日记!\"我捡起最上面那张,蝇头小楷被泪水晕开:\"兄长在参汤里下毒,爹娘七窍流血而亡...他说要用我的生辰镇宅...\"信纸突然自燃,青烟在空中凝成个\"冤\"字。
暴雨倾盆的午夜,铜铃声在宅院每个角落炸响。我举着煤油灯冲进佛堂,老吴正用桃木剑劈开地砖。泥土里露出具缠满红线的白骨,腕骨上九个铜铃叮咚乱响。槐树根须扎进头骨眼窝,开出的白花上凝着血珠。
\"大少爷当年活埋二小姐时,用红绳捆了九九八十一道。\"老吴砍断最后一根红线,白骨突然剧烈震颤。井口传来凄厉的哭嚎,穿月白旗袍的身影从水井里爬出,所过之处青石板上绽开血莲。
雷鸣撕裂天际的刹那,我看见白骨化作虚影与鬼魂合二为一。铜铃在暴雨中碎成齑粉,程月璃的魂魄在电光中逐渐透明。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清澈如水,发间的并蒂莲金钗叮咚坠地,碎成两半。晨雾被井底冲出的血气撕成碎片。我攥着程月璃的绝命书退到廊柱旁,泛黄纸页上的泪痕在晨曦中泛着磷光。老吴突然夺过信纸扔进井口,燃烧的灰烬在井壁映出扭曲人影——竟是当年活埋现场的重现。
\"大少爷用檀香遮尸臭,拿黄符镇冤魂,可人心比鬼毒啊!\"老吴的枣木杖戳进青砖裂缝,祠堂地面应声塌陷。七具缠着红绳的骸骨呈北斗状排列,每根骨头上都刻着镇魂咒,中央那具幼骸口中含着半块并蒂莲金钗。
井绳突然绞住我的脚踝往井下拖拽,腐臭的井水漫过腰际时,我看见程月璃的鬼魂正在水下梳头。她发间金钗突然发出清越鸣响,井水瞬间沸腾如血泉。无数苍白手臂从井壁探出,抓着我的衣襟往不同方向撕扯。
\"接住!\"老吴将桃木剑掷入井中。剑身触血即燃,火光里浮现出程家十七口人的生辰八字。我挥剑斩断缠在骸骨上的红绳,每断一根,井底就传来婴孩啼哭。当最后一根红绳化作飞灰,整座宅院开始地动山摇。
程月璃的鬼影从血雾中浮现,月白旗袍染作绛红。她抬手轻抚我颈侧,腐土味里竟透出白槐花的清香:\"沈先生看仔细了。\"指尖划过之处,时空如宣纸浸水般晕开——
民国六年清明夜,十六岁的程月璃被反锁在祠堂。大少爷往香炉撒入朱砂,双亲在蒲团上抽搐吐血。青砖下传来指甲抓挠声,九十九个铜铃同时震颤,穿寿衣的风水先生将桃木钉扎进程月璃的琵琶骨。
幻象消散时,我的煤油灯滚落在供桌下。程月璃的魂魄正在消散,发间金钗却愈发璀璨:\"这并蒂莲是娘亲的嫁妆,兄长却用它扎进我天灵盖...\"她忽然将我推向垂花门,\"快走!他要来了!\"
暴雨中传来汽车轰鸣。黑色福特轿车碾碎程宅门槛,为首的老者挂着紫檀念珠,皱纹里嵌着朱砂残渣——竟与当年活埋现场的风水先生一模一样。 瓦砾堆突然腾起青烟。账册残页在晨光中显出血字,墨迹竟是用女子经血写成:
**\"甲子年献长女镇东厢,庚午年沉庶妹祭西井...\"**
最后一行新添的朱砂小楷扎进我眼底——**\"民国十三年霜降,沈氏怀明,纯阴命格\"**
暴雨中的车队已撞开影壁。紫檀念珠老者踩着满地白槐花走来,那些花瓣沾到血腥即刻变成毒蜈蚣。他身后八个壮汉抬着鎏金棺,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并蒂莲金钗的仿品。
\"程家真正的镇宅法器,是活人浇铸的阴金钗。\"老吴突然撕开头皮,颅骨内嵌着的铜铃嗡嗡作响。他浑浊的眼球滚落,露出刻着生辰八字的翡翠义眼:\"老奴等了二十年,就为等纯阴命格之人来破这九阴局!\"
程月璃的残魂突然凝成实体。她指尖轻点我手中碎钗,那些金箔竟化作活着的经络,顺着瓦砾爬向鎏金棺。棺内传出指甲抓挠声,十三具女尸同时睁眼,她们天灵盖上都插着金钗仿品。
\"程家每代用九名女子精血养钗,真正的法器其实在...\"老吴的枣木杖突然刺穿自己心脏,血喷在翡翠义眼上。地面应声裂开,露出深埋地底的青铜椁——棺内躺着与程月璃容貌相同的女子,心口绽放的并蒂莲金钗已与骨肉长成一体。
紫檀念珠老者暴喝:\"起阵!\"抬棺壮汉齐齐割喉,血雾在空中凝成符咒。鎏金棺里的女尸们突然爬向青铜椁,每具尸体都在融化,化作金水修补程月璃本体的金钗。
程月璃的鬼魂发出凄厉尖啸。她旗袍下的血莲疯狂生长,藤蔓缠住我的手腕往青铜椁拖去:\"沈先生,劳烦借命一用!\"金钗尖端正对我的眉心,那些血字账册突然飞起,在我面前拼成护心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