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送会散时日头已经西斜。方稷抱着满怀的礼物往回走,突然听见晒谷场方向传来二胡声。拐过草垛,他看见十几个社员正围着李老栓——老人坐在磨盘上拉琴,调子是《东方红》,但弓弦间总漏出些呜咽般的颤音。
\"方技术员来啦!\"记工分的孙嫂第一个发现他,忙不迭擦眼睛,\"风大迷了眼......\"
方稷放下东西接过二胡。琴筒上还留着老人的体温,他深吸口气,手指一抖拉出段欢快的《社员都是向阳花》。
渐渐地,更多人跟着哼唱起来,连总是板着脸的仓库保管员都打着拍子。歌声惊起麦垛里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晚霞漫天的远方。
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方稷写着写着突然停下笔——他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谁?\"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半张黝黑的小脸。是生产队会计家的二小子,怀里抱着个粗陶罐。
\"俺爷让送的。\"孩子把罐子往桌上一搁就要跑,被方稷拽住胳膊。揭开罐口的蓝布,一股混着蜂蜜香气的酒味飘出来,是村里用野山楂酿的果酒。
\"告诉你爷...\"方稷嗓子发堵,\"我明天去谢他。\"
孩子一溜烟跑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株欢快的小麦苗。方稷捧着陶罐站了很久,直到煤油灯的火焰噼啪炸了个灯花。
昏暗的煤油灯下,他那张木板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虎子编的蝈蝈笼搁在枕边,妇女组缝的蓝花被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上头还放着一包散发着芝麻香气的糖饼;老赵送的牛角烟嘴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是李老栓那个刻着\"抗美援朝\"的铜烟盒。
方稷的手指微微发抖,抚过每一样礼物,仿佛能触摸到乡亲们手掌的温度。
窗外传来秋虫的鸣叫,他突然觉得胸口发胀,这些朴实的馈赠比任何奖状都沉重千倍。
方稷抹了把脸,翻开笔记本郑重写下:\"九月七日,收青山公社赠礼若干。此去当以十倍心血报之。\"
钢笔尖深深扎进纸页,他望着窗外的星空暗暗发誓:定要让这些沾着泥土味的深情,在自己手中化作能让千家万户粮仓满溢的良种。
第二天鸡叫头遍,方稷就轻手轻脚起了床。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要交给王队长的材料——二十页的《青山公社种植手册》用麻线订得整整齐齐,扉页上还画了各生产队的土壤分布图。
推开门,晨雾中竟站着十几个黑影。最前头的王队长接过材料,突然抓住他的手往掌心塞了团东西——是把系着红绳的钥匙。
\"知青点的门锁给你留着,\"大队长的声音比平时粗,\"啥时候想回来看看都成。\"
去县城的拖拉机突突响着停在打谷场。方稷的行李被七手八脚搬上车,藤箱上还绑着妇女们连夜赶制的防雨布。当引擎发动时,李老栓突然扒着车帮塞来个布包:\"路上再看!\"
拖拉机驶过刚播种的秋玉米地,方稷解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包袱。里面是半布袋炒麦粒,掺着晒干的山枣;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李老栓站在麦堆前笑,胸前的大红花红得刺眼。照片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1958年,丰收纪念\"。
方稷把照片贴在心口回头望去。薄雾中,整个生产队的人还站在原地挥手,像一排倔强的庄稼。最前头那个佝偻的身影突然举起什么反光的东西——是他留在老人枕下的钢笔,此刻正将朝阳折射成一道金线,刺破青灰色的晨雾,笔直地照在方稷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