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柜台上的黑珍珠种子包了三层油纸,方稷的钢笔悬在包裹单上半天没落下。窗外,黑龙江十月的初雪已经盖住了冬星基地的试验田。
\"同志,还邮不邮了?\"女营业员敲了敲玻璃。
方稷一咬牙,在备注栏添了行小字:\"郑老师咳血加重,建议考虑海南疗养。\"写完又觉得不妥,正犹豫要不要重写,身后突然传来马团长的大嗓门:
\"方工!磨叽啥呢?郑老蔫儿又蹽地里去了!\"
基地东头的试验田里,郑怀山正跪在垄沟间检查麦苗。老人驼背的轮廓像张拉满的弓,不时爆发的咳嗽震得苗叶簌簌发抖。方稷冲过去搀他,摸到一把硌手的骨头。
\"您得去医院!\"
\"扯淡!\"郑怀山甩开他的手,东北话说得比本地人还溜,\"这茬苗正处分蘖期,离了人咋整?\"说着又往手心咳了口带血丝的痰,迅速用土掩住。
马团长蹲下来帮着扒拉麦根:\"老郑啊,张地马家熬了参汤,你好歹......\"
\"少整这没用的!\"郑怀山突然发火,枯瘦的手指却温柔地拂过麦叶,\"最迟开春,必须有三江平原能用的品种。这是跟老首长的约定......\"
方稷明白国家和郑怀山自己的身体,郑怀山永远选择舍弃他自己。
\"那您总得吃药吧?\"方稷脱下棉袄垫在垄台上。
\"俺在这儿呢!\"试验田边上,穿羊皮袄的张地马晃了晃药篓,\"刚采的刺五加,专治老慢支!\"
这位满脸褶子的老农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郎中,据说祖上是闯关东时带着医书来的。他麻利地点燃艾条,青烟立刻裹住了郑怀山:\"郑老师,您忍着点,这艾灸肺俞穴,保准......\"
\"谢谢你老乡,辛苦你来,但是你明天不用来了,我身体什么情况,我自己心里清楚。\"郑怀山被烟呛得直咳。
张地马也不恼,掏出包黄褐色的药粉撒在郑怀山衣领上:\"那您戴着这个,俺家祖传的止咳散。\"
走出屋看见方稷在:\"方工,老爷子这病...怕是拖不过明年开春啊。\"
回基地的路上,方稷刻意落在后面。
马团长递来根\"迎春\"烟,两人就着北风点着了,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一明一灭。
\"老马,得想个辙......\"
\"俺知道!\"马团长猛嘬一口烟,\"可郑老蔫儿那驴脾气...当年挨批斗时,肋骨断了三根还趴地上给麦苗人工授粉呢!\"
窝棚里,方稷借着煤油灯给郑国栋写信。写到郑怀山病情时,钢笔尖戳破了三层信纸。最后他只能含糊其辞:\"黑珍珠已寄出,郑老师工作热情高涨,唯望海南数据早日传回......\"
信刚封口,门帘哗啦一响。张地马端着药罐子钻进来,羊皮袄上还沾着雪粒子:\"方工,趁热喝!\"
苦得发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方稷却品出一丝甘甜。张地马得意地捋着山羊胡:\"咋样?俺家祖传的方子,人参、黄芪、刺五加......\"
\"张叔,\"方稷突然问,\"郑老师的病......\"
老农的笑容消失了。他掏出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肺痨根儿,搁旧社会叫痨病。\"烟丝的红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要搁旁人,俺早让躺炕上养着了。可郑老蔫儿......\"
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陈雪慌慌张张冲进来:\"方工!郑老师晕倒在温室了!\"
温室里热气扑面。郑怀山瘫倒在杂交苗圃旁,手里还攥着镊子,指缝间露出几粒刚剥出的花粉。张地马一个箭步上前,掐住老人的人中:\"快!拿俺药篓里的银针来!\"
方稷跪在地上当人肉靠垫,能清晰感觉到郑怀山胸腔里拉风箱般的杂音。马团长扒开围观人群:\"都滚蛋!留条道儿!\"
张地马的银针在煤油灯下闪着冷光。第一针扎下去,郑怀山猛地抽了口气,睁眼就要起身:\"咳....咳咳咳.......\"停不下的咳嗽,眼看还想做起来说话。
\"消停躺着!\"张地马一嗓子吼住他,\"再嘚瑟,俺给你扎成刺猬!\"
郑怀山虚弱地笑了:\"老张啊..咳咳.你这手艺...比县医院强......\"话没说完又咳出一口血,星星点点溅在麦苗上。
连夜赶来的公社赤脚医生检查后,把方稷拉到角落:\"必须送县医院!肺结核晚期,随时可能......\"
\"我不走!\"郑怀山不知何时支起了身子,惨白的脸在灯光下像张皱纸,\"最迟开春...三江平原......\"
马团长突然一拍大腿:\"有招了!把县医院大夫接来!俺这就去打电话!\"
天亮时分,郑怀山的高烧退了,却死活不肯离开温室。张地马只好在苗圃边支了张行军床,挂上药熏的蚊帐。方稷搬来资料箱当桌子,让老人能躺着记录数据。
\"方稷啊,\"郑怀山突然说,\"黑珍珠寄了?\"
\"寄了。\"方稷掖了掖被角,\"国栋回信说已经开始杂交实验。\"
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小子...随我,手稳...\"说着又摸出个小本子,\"这个...给马团长...\"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生产队的土壤数据,最后一页写着:\"三江平原抗寒品种选育要点\"。方稷眼眶发热——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
\"您别多想,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