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论证会上,火药味越来越浓。郑国栋展示的苏联数据引起阵阵惊叹,但当方稷拿出本地试验记录时,会议室却陷入诡异的沉默。
\"小方同志。\"王所长擦着汗,\"要虚心学习先进经验......\"
\"我请求设置对照试验。\"方稷声音很轻但清晰,\"三块地:常规播量、苏联密植、以及......\"他顿了顿,\"我建议的中间值。\"
桌子底下,李教授悄悄踢了他一脚。但出乎意料,郑国栋突然点头:\"科学就该对比验证。\"
散会后,方稷被叫到革委会办公室。王所长关紧门窗,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郑专家为什么能回来?\"
原来郑国栋是作为\"可以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典型被特批回国的。他在苏联发表的论文证明\"集体农庄优越性\",正好符合当前的政治需要。
\"我不管什么路线。\"方稷直视所长眼睛,\"只关心农民能不能吃饱。\"
王所长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道:\"给你二十天。产量数据出来前,别到处嚷嚷。\"
接下来的日子,方稷像上了发条。他每天五点就蹲在试验田记录分蘖数,晚上整理数据到深夜。郑国栋也常出现在田埂上,但更多时候是望着远方发呆。
第十天清晨,方稷发现密植区的麦苗开始发黄。他正要记录,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缺氮。\"
郑国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里拿着试管和试纸:\"土壤ph值变化了。\"他蹲下身的样子像个老农,完全不像留洋专家,\"你的地块怎么样?\"
方稷带他去看中间值的试验田。麦苗绿得健康,但比密植区矮了一截。
\"有意思。\"郑国栋摸着下巴,\"叶鞘比苏联品种厚......\"
\"华北常刮干热风。\"方稷解释,\"厚叶鞘能减少水分蒸发。\"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远处传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惊起一群麻雀。
\"在阿拉木图,\"郑国栋突然说,\"我们每亩用六十立方水灌溉。\"
方稷苦笑:\"这里农民靠天吃饭。\"
专家若有所思地走了。当晚,方稷在资料室发现有人动过他的笔记——一张写着乌克兰气候数据的纸条被抽走了。
第二十天测产时,全院干部都来了。密植区麦子倒伏严重,穗粒数反而不如常规田;方稷的中间值地块产量最高,但郑国栋蹲在田埂上迟迟不肯签字确认。
\"我有个想法。\"专家突然站起来,从公文包取出个布包,\"试试这个。\"
那是把带着异国气息的麦种,颗粒比本地种小,但透着琥珀色光泽。
\"哈萨克斯坦野生麦。\"他声音有些抖,\"抗旱基因很强......\"
方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人连夜制定新方案:用本地种与哈萨克斯坦种杂交,结合密植与稀植的优点。
论证会上,王所长看着联合署名的报告书,眼镜滑到了鼻尖:\"你们......\"
\"农业没有路线。\"郑国栋第一次露出笑容,\"只有适不适合。科学务农从来没有标准答案。\"
李教授趁机提议扩大试验。当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三人时,老专家突然问:\"小郑,你父亲知道吗?\"
郑国栋望向窗外的麦田:\"他信里说,让土地说话。\"
秋播那天,方稷看见郑国栋在试验田边立了块木牌,上面用中俄双语写着\"比较试验区\"。风吹起专家的衣角,露出腰间系着的麻绳——和黑龙江农场劳改犯用的一模一样。
\"您父亲......\"方稷递过麦种袋。
\"还在农场。\"郑国栋抓了把土撒进播种沟,说完像是在想什么,眼里晦暗不清。
方稷想起前世见过的那些老农业专家,突然理解了这种执着。他学着郑国栋的样子,把来自青山公社的麦种也撒进试验田——那里凝结着中国农民千百年来的智慧。
黄昏时分,两个浑身是土的人坐在田埂上啃馒头。郑国栋突然问:\"你怎么知道密植会倒伏?\"
方稷望着天边的晚霞:\"有个老农告诉过我——麦子跟人一样,挤太狠了都会倒。\"
专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麦田里的麻雀。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报新闻,隐约能听到\"粉碎四人帮\"的字眼。1976年的秋风掠过试验田,带着新播种的希望,向更辽阔的土地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