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收回目光,指尖抹去刀锋上尚温的血迹,动作沉稳地将其归入鞘中,发出清脆而沉重的“咔嚓”声。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硝烟弥漫的战场,最后落在那些刚刚从鬼门关逃回、惊魂未定的明军骑兵身上。“带他们过来。”他低沉地命令道。
十名幸存者,盔甲歪斜,身上血污与尘土混杂,被虎贲营的士兵带到王忠马前。看到王忠和他身后阵列严整、气势迫人的士卒,他们仿佛见到了救星,挣扎着想要跪倒,声音嘶哑而哽咽:“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非将军及时赶到……”
“起来回话。”王忠打断了他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隶属何部?蓟州现在情况如何?”
为首的士兵强忍着激动和伤痛,挺直了些腰杆,急促地禀报:“回将军!我等乃蓟镇总兵朱国彦麾下夜不收!鞑子连日猛攻蓟州,城头危急,伤亡惨重!但就在方才,围城鞑虏似探得我大军将至,攻势忽然暂缓!朱大人抓住时机,命我等拼死冲出报信求援!蓟州仍在坚守,恳请王师速援!”
王忠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朱总兵忠勇可嘉。陛下已御驾亲征,主力大军就在附近。你们随我来,将蓟州详情,面呈陛下。”
“陛下?!”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十名士兵瞬间呆立当场,脸上混合着难以置信、狂喜与愕然,激动得嘴唇颤抖,几乎无法言语。
王忠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扬声道:“一队留下,清扫战场,救治伤员!其余人整理行装,护送友军弟兄,即刻返回御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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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寒风更冽。巨大的御营连绵数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与几里之外的杀戮之地仿佛两个世界。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巡逻的队伍往来不绝,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汇成一股肃杀而又充满力量的洪流。蓟州的士兵们被这股浩大的声势所震撼,心中的惶恐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
他们紧紧跟在王忠身后,穿过层层哨卡,最终在一顶规格明显远超普通将领、外围有重甲“大汉将军”护卫的巨大帐篷前停了下来。
“陛下正在安歇,王百户稍待,容末将通报。”一名侍立在帐前的亲卫队长低声说道,眼神锐利地扫过王忠身后的蓟州士兵,但并未过多盘问。
“有劳。”王忠颔首,翻身下马,示意那十名士兵原地等候,自己则垂手立于帐前。
帐内,温暖如春,龙涎香的余韵尚未散尽。朱由检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亲卫在帐外低声呼唤了几声,通报了王忠带回蓟州信使之事。
“唔……”朱由检被扰动,意识从混沌中逐渐清晰。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来。王忠……是了,王承恩那小子收的义子,朕看在王承恩的面子上,也念他几分忠心,前些日子便将他提拔进了百户。
他甩开杂念,眼下的军情才是最重要的。“宣。”他沉声吩咐道。
帐帘被掀开,王忠躬身而入,身后跟着那十名被简单整理过仪容、但仍难掩狼狈与激动的蓟州士兵。
一见到端坐在床榻边、身着明黄寝衣的皇帝,哪怕光线昏暗,那股天生的威仪也让这些士兵瞬间如同被雷击中,不由自主地“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卑职(末将)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个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平身。”朱由检抬了抬手,目光落在为首的那名士兵身上,直接问道:“你是蓟州派出的信使?城中情况如何?朱国彦将军怎样了?”
那士兵强忍着激动,磕了个头才抬起身,急促地回禀:“回陛下!末将等正是朱总兵麾下夜不收!鞑虏围城甚急,连日猛攻,城头反复争夺,伤亡极大!朱总兵身先士卒,死战不退,城中军民亦同仇敌忾!幸得陛下天威,鞑虏似乎探知我大军将至,今日午后攻势暂缓,朱总兵趁机命我等十人分头突围求援!蓟州仍在坚守,但城中箭矢、火药已消耗大半,恳请陛下速发天兵,解蓟州之围!”
朱由检静静听着,面沉如水。情况危急,但朱国彦未负期望。他点了点头,看向王忠。
王忠上前一步,补充道:“启禀陛下,末将奉命在营外巡哨,恰遇这十位弟兄被小股鞑虏追杀,遂出手将其救下。
接战之中,斩敌十余,然末将麾下三名亲卫不幸殉国。”
“哦?”朱由检眉毛一挑,“是哪三位?”
王忠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沉声道:“是巴特尔、阿古达木、蒙克。”
听到“巴特尔、阿古达木、蒙克”这三个带着草原印记的名字,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人都是他最精锐的三百可汗卫士中的人,每个名字都记得,这是他敢于这次御驾亲征的底气,没想到一次小小的遭遇战就阵亡了三个。
这冰冷的伤亡名单瞬间变得滚烫而刺痛。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战报上一个简单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他麾下的勇士。
他忽然理解了那些将领们为何视“家丁”亲兵如性命,那不仅是战斗力的核心,更是袍泽与共的情感纽带。失去他们,痛彻心扉。
但…… 朱由检迅速压下这股情绪。理解归理解,过度看重私兵,终究是国家大患。忠诚,必须首先属于大明,属于朕。
他看向王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然威严:“巴特尔、阿古达木、蒙克,忠勇殉国,朕记下了。他们是朕的好侍卫。他们的家人,宫中会厚加抚恤,绝不使其困顿。” 顿了顿,他目光扫过王忠和那几名幸存的士兵,“你们带回军情,亦有功劳。都辛苦了,下去好生歇息,养好精神。”
“谢陛下!” 王忠等人如蒙大赦,强撑着行礼,然后在侍卫的引导下退了下去。
营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朱由检挥退了侍立的内侍,独自一人走到地图前。帐外的喧嚣似乎远去,但方才那三个名字,以及王忠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悲伤的脸,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坐回简陋的行军榻上,却没有丝毫睡意。龙涎香的气息早已被硝烟和血腥味覆盖,鼻尖萦绕的是战争最真实的味道。闭上眼,不再是宏大的战略推演,而是那些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士兵的面孔。
责任、牺牲、代价……这些词语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通往胜利的道路,必然铺满荆棘与鲜血,而他,作为帝国的掌舵者,必须承受这一切,然后,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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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久久不能入眠。
方才王忠禀报时,那三个殉国的“可汗卫士”的名字——巴特尔、阿古达木、蒙克——如同三根烧红的铁针,深深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驱散了所有困意。他甚至能模糊地回忆起这三个年轻蒙古勇士的面孔,他们眼神中的敬畏与忠诚,是那么的纯粹。而如今,他们为了他,为了大明,永远地倒在了冰冷的战场上。
这种因部属牺牲而带来的锥心之痛,是他前世从未有过的体验。
前世的他,那个坐在紫禁城冰冷龙椅上的崇祯皇帝,是何等的刻薄寡恩,又是何等的……愚蠢。
苦涩的自嘲涌上心头。他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是自己十七年皇帝生涯中,如同走马灯般换过的五十多位内阁首辅。五十多个!平均一年要换掉三个!这简直是治国理政史上的一个天大笑话!除了证明他这个皇帝的猜忌、多疑、善变和极度缺乏识人用人的基本能力之外,还能证明什么?
每一次更换,都意味着朝局的动荡,意味着政策的反复,意味着对国家元气的无谓消耗。他总以为自己在“乾纲独断”,在“力挽狂澜”,殊不知,那只是在一个摇摇欲坠的破屋里,疯狂地拆掉还能承重的柱子,换上自己臆想中更“可靠”的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