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周后(1 / 2)

同一片夜空之下,无眠者,又岂止是蓟州前线的崇祯帝一人。

紫禁城深处,坤宁宫内,亦是灯火未熄。只是这灯火,不似御营那般昭示着力量与决心,反而透着几分幽微与沉寂。昏黄的烛光勉力驱散着殿宇的深邃,却更映衬出角落的阴影幢幢。

暖榻之侧,未曾安寝的,正是大明皇后周氏。她容颜清丽,纵有孕在身,腹部微隆,也难掩其端庄温婉之态。此刻,她指尖微颤,正凝视着手中一封薄薄的信笺。信是今日午后,大珰王承恩亲手密呈,来自那远在数百里之外、此刻正身处风雪与刀兵之中的夫君。

烛火跳跃,映在她脸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透她眸中深锁的忧虑与悲伤。她已这样枯坐了许久,一言不发,仿佛化作了一尊玉石雕像。

她的心,早已飞越了重重宫墙,飞向了那冰天雪地的蓟州前线,系于一人之身。

这几个月来,陛下……变了。

不再是那个总蹙着眉、心事重重,偶露温情却又迅即被沉重国事淹没的帝王。他似乎……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眉宇间多了几分往日难见的舒朗,甚至会饶有兴致地同她说些宫外趣闻,眼底也仿佛有了真正的光彩。那是一种……活过来的感觉,不再仅仅是端坐龙椅之上的天子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笑会恼的夫君。

起初,她为此欣喜,甚至暗自感激上苍,让她的夫君寻回了失落的自我。可这份欣喜,在得知他决意御驾亲征,亲冒矢石去与那凶悍的建奴决一死战时,便悉数化作了噬骨的忧惧。那是何等凶险的境地?刀剑无眼,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

而此刻,手中这封来自陛下的亲笔信,经由王承恩辗转送达,更是让她心神剧震,几乎难以置信。信中字句,一笔一划,都透着那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可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让她心惊。

-------------

吾妻梓童亲启:

见字如面,然此刻朕心,实难安泰。

国事维艰,已至累卵之危;生灵涂炭,百姓倒悬之苦,朕日夜忧思,寝食难安。为解此危局,拯万民于水火,朕已亲率六师,进抵蓟州,誓与建奴决一死战。此非朕好战,实乃情势所迫,职责所在。

此乃我大明朱氏肩负之天命,亦是祖宗家法所系。昔太祖高皇帝栉风沐雨,方奠二百年基业;成祖文皇帝亦曾亲征漠北,扬我国威。朕为嗣君,忝居九五,岂能坐视神京受胁,宗庙蒙尘?故此行,朕义无容辞,纵蹈死地,亦在所不惜。

然,建奴凶悍,其势正炽,此战胜负,尚在未定之天。朕虽有必死之心,却更需为江山社稷、为梓童与孩儿,早做万全之备,以防不测。

朕已密诏唐藩世孙朱聿键即刻来京。此子虽年轻,观其言行,尚有可为,可为朝廷臂助。梓童日后可酌情用之。

倘若朕不幸,殁于王事,梓童当以社稷为重,强抑悲情,切记:

一则即刻扶立吾儿慈烺为帝,昭告天下,以定国本,安抚人心。万勿迟疑,以免宵小生变。

二则大伴王承恩,忠心耿耿,可托心腹之事;内阁首辅,乃老成谋国之臣,亦当倚重。梓童可与二人协力,稳定朝局。

三则信重朱聿键,用其才干,然帝王心术,在于制衡。务必掌握权柄,勿使旁落,亦需防其坐大。此中分寸,望梓童深思。

朕昔日于太庙之中,曾得先祖庇佑,留有一宗关乎龙脉气运之信物,此物与朕命数相连。若朕果真遭遇不测,此物必生异象,届时梓童身处宫中,不仅当有所感知,且京郊潞水庄所驻一支忠勇精锐,其调遣枢机,亦将为梓童所知悉;此乃朕最后的布置,无需他人通报。此乃天意,亦是朕留给梓童的最后依仗。

至于朱聿键,若其行事有悖常理,或显露不轨之端,但梓童无需过虑,京营将士,世代受我朱家恩泽,忠义尚存,必不负梓童与新君。届时,只需固守宫禁,稳定中枢即可。

千言万语,难以尽述。家国重担,尽付于卿。唯望梓童善自珍重,保重玉体,尤需顾及腹中孩儿。一切,皆以国事为重,以大明江山为念。

纸短情长,临阵匆匆,言难尽意。

夫 朱由检 手谕

坤宁宫的烛火摇曳,将皇后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孤寂。

信纸上的墨迹似乎还带着御笔的余温,可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却像数九寒天的冰棱,瞬间刺透了周皇后的心房,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与难以言喻的震惊。凤眸之中,水光潋滟,初是担忧与惊惧,继而是深沉的悲伤与一种骤然压落的沉重。

她的夫君,大明的皇帝,字字句句,皆是决绝与托付。那不仅仅是对战事的凶险预判,更像是一份……遗嘱。将国祚、将她、将慈烺、将他们未出世的孩儿,都置于了生离死别的边缘。

朱聿键…这名字于她而言,甚是陌生,仅在帝王的笔下匆匆一瞥,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困惑。然而,那困惑很快便被更深沉、更绝对的信赖所淹没。她的夫君,纵在如此绝境,字里行间亦是乾纲独断的沉稳与深谋远虑。就如传说中那般,或许更胜于传说,她对他的信任,早已融入骨血,一如既往,宛若磐石,支撑着她作为帝国之后的所有坚强。 他既有安排,自有其道理,她无需多问,只需遵从。

但此刻,比江山社稷、诡谲人心更真切的,是腹中那微微的隆起,是另一个生命的脉动,是她与他血脉的延续,是大明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