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振华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里面是刚熬好的米粥,上面还飘着几缕蛋花。
章振华走得有些慢,眉头拧着,似乎端着的是什么千斤重担。
他瞥了一眼还亮着红灯的急救室,又看了看坐在长椅上捧着水杯出神的谢晋元,以及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关键。
章振华把粥碗放在谢晋元旁边的长椅上,闷声道。
“食堂大师傅听说这情况,特意给熬的,加了点糖,说是这样好消化。”
谢晋元抬起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又看看章振华有些别扭的神情。
走廊明亮的灯光下,气氛有些凝滞。小女孩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在了三人心头。
谢晋元的目光再次投向急救室紧闭的门,好像目光能穿透那道厚厚的木板,看到里面那个瘦小、脆弱、与仇恨无关的小生命。
谢晋元深吸一口气,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沉重。摩挲着手里水杯冰冷的杯壁,里面那几根洗净的野苋菜叶子,在清水里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刺眼。
“老章,老关…”
谢晋元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情绪。他放下捧着的水杯,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眼神在关键和章振华脸上来回逡巡,用带着一种近乎恳求意味的语气道。
“这孩子…是救回来了。可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外面…像她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
”就倒在废墟里,饿着,冻着,病着,没人管,等死?”
谢晋元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好像说出后面的话需要极大的勇气。
“我…我想给团长写份报告,就我们仨联名。把这里的情况,特别是这些无辜孩子的惨状,跟团长好好说说。“
”看看…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至少…至少给口吃的,给点药,别让他们就这么…就这么烂在泥里。”
谢晋元的声音越说越低,断断续续,最后几乎成了呢喃,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谢晋元知道这个提议意味着什么,在血海深仇尚未洗刷,在无数袍泽的英魂注视下。
他为一个敌国的孩童,甚至更多敌国的孩童,去向自己的统帅求情,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从谢晋元开口的那刻,章振华从口袋里摸烟的手就僵在那里。这会,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眼看向谢晋元,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惊愕。
“老谢!”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你特么…你特么脑子让雨浇坏了?给那些小鬼崽子求情?!”
章振华“呲啦”一声点燃了香烟,狠狠吸了一大口,烟雾瞬间模糊了他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
章振华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军靴踩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我们死了多少弟兄?金陵城死了多少父老?!还有你那八百兄弟,你也忘了?!“
”现在你居然让我联名和你一起去求团长救鬼子的小孩?这份报告要是递上去,别说团长怎么想,下面百万弟兄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们仨!”
章振华指着急救室的方向,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救这一个,算老子…算老子一时昏了头!再多,不行!绝对不行!”
章振华的反应在谢晋元的意料之中。他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却没有退缩,只是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关键。
关键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却依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
他的眉头紧锁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理解,有凝重,更有一种深沉的忧虑。
关键没有立刻回应章振华的激动,也没有表态支持谢晋元的提议。他只是沉默着,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墙壁,落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想起了茶啊冲,那个寒冷的‘冬天’。凌风,那个才华横溢却过于理想化的家伙,面对鬼子裹挟倭民冲锋,居然选择不开枪,置兄弟们于危险之下。
孟庆跟他仔细描述过胡力当时的反应。没有暴怒,没有斥责,当时连孟庆一起,夺了他俩的指挥权,尤其是凌风,后来被冷落在一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胡力对凌风的态度变得异常疏离和公事公办。那种无声的冷落,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窒息。
凌风眼里的光,就在胡力刻意的忽视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关键知道,胡力并非是铁石心肠,但他更清楚,在胡力的心里,有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
那就是,任何被解读为对敌人“圣母心”的软弱,都是对牺牲者最大的背叛,是对战争残酷本质的亵渎。
在胡力看来,战争中的仁慈,是有明确边界和对象的,尤其是在血仇未雪的时候,过度的悲悯不仅无用,甚至有害,会动摇军心,模糊敌我的界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慢慢流逝。章振华焦躁地抽着烟,谢晋元紧抿着嘴唇,眼神里的固执带着一丝孤注一掷。
关键终于动了动,他缓缓直起身子,离开了倚靠的墙壁,走到谢晋元面前。
关键的个子比谢晋元略高,此时微微低头。
“老谢...”
关键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喜怒。
“联名报告,不行。”
他直接否定了谢晋元的核心提议,语气斩钉截铁。
谢晋元的肩膀瞬间垮塌下去,眼里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光迅速熄灭,被浓重的失望覆盖。
但关键紧接着的话,却让谢晋元和猛嘬烟头的章振华都愣住了。
“不过...”
关键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谢晋元。
“你想帮这些孩子的心思,未必就完全没有路。”
谢晋元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急切道。
“什么路?老关,你快说!”
关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自己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一部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卫星手机。
黑色的机身泛着冷硬的光泽。关键熟练地解锁屏幕,点开了相机功能。
“拿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