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水舟影渐远,八百义勇沿官道南行。行至中山地界,暮春的风裹挟着槐花香,却吹不散道旁新坟的焦土味。柳珩勒马远眺,见荒田中残破的石坊半掩于蒿草,坊额“靖王祠”三字被刀痕劈得支离破碎。
“此地……”刘备忽地驻马,双股剑鞘磕在鞍鞯上铿然作响,“原是某先祖封邑。”他指尖抚过道边歪斜的界碑,青苔下隐约可见“中山”二字龟裂的纹路。
张飞正嚼着肉脯,闻言差点噎住,满脸惊愕地望着眼前人,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哥竟是王孙贵胄?那怎的混到卖草鞋的田地?”一边说着,他一边用粗壮的手使劲拍打着自己宽厚的胸膛,试图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块肉脯给顺下去。
关羽丹凤眼微眯:“三弟莫浑说。太祖高皇帝亦起于亭长,英雄何论出身。”刀面倒映着刘备低垂的眉目——原本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如春风般温润的双眸,在此刻却仿佛被一层黯淡的暮色所笼罩,显得有些沉重和忧郁。
那眼神就好似涿水河畔河底沉积多年的细沙一般,沉淀着岁月的沧桑与无奈。
柳珩银枪挑起半截残旗,旗面焦黑的“汉”字正落在刘备脚边:“玄德公可是想起《高祖本纪》?想当年汉高祖刘邦高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何等豪迈!如今这局势,难道不也似那风起云涌之时吗”
“不。”刘备忽地翻身下马,跪在界碑前以袖拭尘,“备幼时随母织席,常听乡老说中山靖王有子百二十人。”他指尖深深抠进碑文裂缝,仿佛想要透过这些裂痕触摸到那段遥远而又陌生的历史。“到我这辈,连宗谱都烧在黄巾乱火里。所谓‘帝胄’,不过是……”
一阵凌厉的疾风吹过那片荒芜的田地,狂风呼啸着,卷起漫天尘土和枯草败叶,如一只凶猛的巨兽,无情地席卷而过,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随着疾风的掠过,一群乌鸦被惊扰得纷纷飞起。它们漆黑如墨的身影在空中盘旋、鸣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这些乌鸦原本栖息在田间的枯树上,此刻却不得不逃离这片混乱之地。
而在遥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流离失所的民众正在艰难地刨挖着尚未成熟的麦穗。他们面容憔悴,衣衫褴褛,身体因为长期的饥饿和劳累变得异常消瘦。
其中有一个瘦弱的孩童,他的哭声格外刺耳,划破了黄昏时分的暮霭。那哭声充满了无助和绝望,让人听之心酸。
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是夜,义勇军扎营靖王祠旧址。残垣间野狐窜逃,供桌成了张飞的酒案。
“某少时读《春秋》,见齐桓公九合诸侯,总想着有朝一日……”刘备摩挲着半块残破的玉圭,那是白日里从界碑下掘出的,“可如今黄巾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所谓‘匡扶汉室’,究竟要扶什么?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吗?还是那已经失去民心的朝廷政权?又或者是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黎民百姓?”又该如何扶?”
关羽正以刀锋削制箭杆,闻言手腕微滞:“大哥是说,我们像无头苍蝇?”
“非也!”刘备猛然起身,惊得篝火噼啪炸响,“只是越往南行,越觉自己如风中飘蓬。说要诛除国贼,可十常侍仍在洛阳骄横;说要保境安民,然今日救一村,明日又有十村遭劫。”他攥紧玉圭,碎碴刺入掌心而不觉,“四弟,你说我们这般厮杀,真能换来海晏河清?”
柳珩将燎原火尖枪横置膝头,枪尖映着跳动的火光:“大哥可知巨鹿之战前,项羽为何破釜沉舟?”不待回答,他指尖轻弹枪纂,“依弟愚见,此非为绝后路,而是让士卒明白——每进一步,皆是新生。”
张飞突然将酒坛砸进火堆,烈焰腾起七尺:“管他娘的!遇见贼寇便杀,看见饥民便救!大哥若嫌不够痛快——”他抽出丈八蛇矛插地,“明日俺就单枪匹马去挑了广宗城门!”
刘备望着火星升入夜空,忽而轻笑:“还要多谢三弟四弟点拨了我。大义如星月,虽遥不可及,却可借其光行夜路。”他拾起燃烧的柴枝,在地面勾出州域来,“自明日始,凡经村落,必助农人引渠;每过城池,须教孩童识字。汉祚不在玉玺,而在……”
“在二哥刀下救出的老叟,在四弟火牛阵下得以幸存的稚童!”张飞大笑着接口,油手在刘备素袍上抹出黑印。
关羽蚕眉舒展,将削好的箭矢捆作一束:“某倒觉得,大哥该去洛阳太学讲经——这弯弯绕的,比春秋笔法还磨人。”
残月移过断壁时,柳珩独坐祠前石阶。他望着刘备亲手绘制的沙土被夜露洇湿,忽然想起桃园结义那日,落下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