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府上的书斋内,蝉鸣声穿窗而入,与檐角铜铃的叮当声搅作一团。
柳珩独坐紫檀案前,狼毫笔尖悬在素帛上方寸许,一滴浓墨将落未落,在宣纸上晕出芝麻大小的阴影。案头龟钮铜印压着的书经残拓泛着陈年松烟墨的苦香,混着窗外槐花的甜腻,熏得人昏昏欲醉。
“玄德兄如晤:”
笔锋终于落下,飞白体的“玄”字横画如剑出鞘,却在“德”字双人旁处陡然轻提——柳珩腕骨微颤,忽想起涿县桃园结义那日
“洛阳暑热,涿郡槐花可开否?”
一滴汗珠顺着鼻梁滑落,在“槐”字木旁洇开细小涟漪。
柳珩搁笔拭汗时,瞥见案角青瓷冰鉴里浮沉的青梅——那是昨日从“青梅坊”取来的试酿酒引,此刻正随冰块的消融缓缓旋转,恍如四年前桃园石桌上那坛绿蚁酒。
“珩蒙圣恩,忝居左校尉,戍卫宫门,安置流民。”
“戍”字的戈钩突然凌厉,墨迹透纸三分。柳珩笔尖一顿,眼前闪过轘辕关金车焚毁时,老妇将金饼藏入襁褓的枯手。
“然夜深独坐,常忆涿县桃园结义……”
夜风穿堂而过,掀动书架上袁绍所赠的皮氅。氅毛拂过腕间,柳珩恍惚听见张飞那雷吼般的笑声:“四弟这爪子,握笔比握枪还稳!”
“今洛阳酒肆新开‘青梅坊’,其酿清冽胜昔年绿蚁。”
写到“酿”字时,笔锋又忽转圆润,似醉汉蹒跚。
柳珩唇角微扬——那日他扮作商贾尝酒,任蝉扮作胡姬在柜台拨算盘,竟真有浪荡子往她银镯上系金铃。
“若兄等得暇,愿扫榻相迎,共谋一醉。”
“榻”字最后一捺拖得绵长,如醉卧之人舒展四肢。柳珩眼前浮现刘备就着篝火读《春秋》的背影,那时四人的草榻围着火堆排成四方,鼾声与狼嚎此起彼伏。
“又:近日偶得何进将军所赠良马三匹,鞍辔已备,待兄策马入京,当共驰洛水之滨。”
帛边空白处忽溅上朱砂——原是笔洗中浸泡的紫毫脱了毛,柳珩索性以指代笔,在“马”字旁勾了匹简笔奔马,马尾飞扬如张飞的虬髯。
随后,火漆封缄,任蝉的浅绿裙裾扫过门槛。她斜倚雕花门框,腕间新添的鎏金跳脱叮当作响:“公子这信写得文绉绉,只怕是要被兄长们——”话音未落,半块麦饼挟风袭来。
柳珩掷饼的力道带着不算大,任蝉也似早有预料。
银镯迎空一旋,麦饼稳稳落入手心,芝麻粒都没震落一颗:“上月翼德将军来信,墨团糊了半张纸,偏生‘酒’字写得斗大!”
她咬了口麦饼,含糊笑道,“关将军批注说‘三弟醉书’,玄德公补了句‘醉书胜醒剑’!”
槐影西斜,最后一缕日光掠过案头冰鉴。融冰水滴在“弟 珩 顿首”的“首”字上,将顿笔的墨迹冲淡三分,恰似那年桃园细雨打湿的结义誓词。
次日,晨光透过蔡府庭院的竹帘,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的光斑。
柳珩捧着歙砚匣子穿过月洞门时,恰有一缕阳光劈开竹影,正照在焦尾琴的雷击纹上——那琴身裂纹如闪电撕裂夜空,琴尾焦痕处却泛着琥珀色的包浆,恍若凝固的火焰。
\"阿姊,我指尖都要磨出血泡了!\"贞姬瘫坐在蒲团上,藕节似的胳膊晃着鎏金跳脱,腕间铃铛随着抱怨叮咚作响。
她忽然瞥见竹屏风后玄色衣角,倏地跳起:\"柳大哥带的定是西市胡商新到的蜜饯!\"
蔡琰玉指按住震颤的琴弦,焦尾琴的余韵在晨风中打了个旋儿。她今日梳着堕马髻,鬓角簪的玉蝉翼薄如蝉翼,随转头动作轻颤:\"校尉大人戍卫宫禁,倒比太学博士更勤勉——休沐日还来讨教学问?\"
话音未落,指尖忽在七弦上一抹,原本凄涩的悲风竟化作《鹿鸣》宴饮之音。
贞姬早扑到柳珩身侧,鼻尖几乎贴上砚匣:\"咦?不是蜜饯......\"
忽然抽了抽鼻子,\"这是阿父书房那股松烟墨臭!\"她踮脚欲掀匣盖,发间缠丝金步摇扫过柳珩手背,凉如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