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里虽有不满,但酬谢的意思却很直白。
那些才退出门外的、以及还没来得及退出去的学子们听闻,面面相觑,有的立即拜服道谢,有的则矜持起来、不愿无功受禄……
刘姜不想去细辨这些世故人情,挥了挥袖子,径直离开了此处。
在奴仆们的簇拥下,她很快走到周循的住所,看着紧闭的房门,刘姜心中五味杂陈,自己的儿子险些丧命,而肇事者所承受的代价却远不及她儿子的十分之一!
身为母亲,刘姜此刻是深感无力的;作为长公主、周氏的媳妇,刘姜更是忿忿不平的。
自从周循出事到现在,身为父亲的周瑜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连日值宿宫中,竟不知尚书台有多少事,让他连回家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刘姜心中郁郁,却又无处诉说。
这时耳旁听了仆从的禀报,刘姜柳眉微抬,随即步入室内。
周循半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身边的侍儿在看到刘姜进来后慌张了一瞬。
刘姜本想责问,但看到儿子强撑着的模样,心又软了下来,忙来到榻边:“你适才去看孙绍了?自己都没有好全,还顾着旁人做什么?”
周循皱眉道:“他到底是寄宿我家,如今因我受难,我若不使人时常看顾,如何对得住孙将军?”
刘姜以手抚褥,皱眉道:“糊涂儿,这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周循眉头紧锁,固执地说道:“当初是他帮我挡下了马蹄,无论如何,我都欠他一条命。若是不思报答,岂不是有违我周氏家风?”
刘姜心道也不是不让对方报答,只是这样恩情一结,两家人下一代又会是牵扯不断。
想到这里,刘姜也不再劝,叮嘱了几句注意身子后,便起身离去。
这时张松正好将那群太学生打发离去,匆匆跟了上来,看样子是有事禀报。
“你还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刘姜叹息一声,在知道事难如愿后,她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
“谨喏。”张松并未察觉到对方的情绪,躬身揖道:“说起来还是周尚书提醒,指了一条‘蹊径’,让在下颇有所得。”
“难为他还能记挂家里。”刘姜冷哼一声,心里却是熨帖不少:“你且说你有什么所得。”
“当日曹植、王粲等人饮酒作乐,酩酊而归,衣衫俱是轻薄不整,言语行迹也皆不同于往常,仿佛不单是因醉酒所致。”
刘姜闻言不以为怪:“酒醉之人疯言丑态,数见不鲜,不是因为醉酒,又能是因为什么?”
张松沉声道:“殿下可曾听闻‘石药’?”
刘姜素日也算是博学好读,但论及岐黄之术,却是一头雾水:“这是何物?”
张松解释道:“石药也被称之为仙药,当年孝武皇帝时,有方士烧炼金石,以成丹药,称其可去病强身,服之使人五脏沸腾,步履轻浮,如坠云端,须饮冷酒方能发散其热,否则必伤及肺腑。”
刘姜愣怔一瞬,还是没明白张松要表达的意思:“你是说曹植等人当日以石药助酒?可这又如何,章律中难道还有不许服药一款?”
张松摇了摇头,律条中当然不会如此有前瞻性、有针对性的对此类药物进行禁绝,但即便是经过皇帝着人以法家思想为主体编撰的《法典》,受拘于当今的社会思想,也不可避免的杂糅了儒家的理念。
“臣下细问过太医令脂习,凡服用石药者,皆会人心迷惑,积毒在身,久之使人丧命,所以无病之人绝不可服用。而曹植等人饮酒服药,伤害心志,与自残何异?”张松见刘姜眉头锁起,便知道对方似乎已经猜到了,便一字一句说道:
“《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自残躯体,不顾父母之养,是为不孝。不孝者……按律当斩!”
刘姜身边的侍女突然“啊”的叫了一声,却原是其搭在侍女臂上的手骤然收紧,尖利的指甲在不知觉中抓痛了侍女。
建安十六年,十月十五。
长安,廷尉府。
诸卿共审的日子终于来临。
依据皇帝的旨意,此次审案,以刑部尚书杨沛为主审,廷尉程昱、京兆尹邯郸商为辅,御史中丞沮授,谒者仆射李参,明法博士伊籍到场监候。
侍中辛毗作为皇帝的近侍,在这里便充当耳目,负责观察、记录众人的言行举止,事后会将所见所闻丝毫不漏的汇报给皇帝。
人已到齐,程昱端坐正中,朝两旁看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谦辞道:“杨尚书主管刑谳,身居内朝,地位尊崇,不如由您主持吧?”
杨沛板着脸,淡淡的说道:“此处廷尉为东道,我不能越俎代庖,还是尽快审案,莫拘虚礼。”
旁边的邯郸商也是如是说。
程昱谦让完,便不紧不慢的命人将案犯曹植带了上来。
此时张松已作为苦主的代表,立在大堂中央,看到曹植除了精神稍许萎靡以外,气色形态都无异样,可见在这牢狱之中并未受到过什么大的委屈。
他心中冷笑一声,拱手说道:“诸公已知,本月初三,我家公子与度辽将军之子孙绍联袂出城,不料途中竟遇曹植车驾,其醉酒行车,在市井之中横冲直撞,行人避之不及,更是险些害我公子性命。诸公,朝廷中兴以来,一扫前朝颓风糜气,世俗归于淳朴,鲜见有如此纨绔者,若不示以重惩,何以儆效尤?请诸公秉公议处!”
一个是皇帝的外甥,一个是重臣的儿子。
若按以往,孰轻孰重,早有定论,
邯郸商眼眸微阖,在这场审判中,他已打定了主意不抢风头,一切以杨沛的意见是从,但一味的装聋作哑难免会惹人非议,所以他便要在这不痛不痒的地方说上几句,表示自己发挥了作用:“此等案卷,京兆已经看过,涉及八议,不敢妄断,故才请诏求诸公论。如今张府令所言大体属实,堂下人可有异议?”
曹植闻言抬首,目光正巧对上了程昱,只见程昱青白的脸色仿佛刚刷的墙体,冷漠的眼神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立时把头低了下去:“确有此事。”
“醉酒行车于闹市,撞伤无辜,这些都在律令中有所指明……”程昱转头询问杨沛的意见,把难题交给了对方:“杨尚书,是否该依此办理?”
依照当前的律法,确实该这么办,否则就会有损《法典》的威严,但杨沛顾及到皇帝的情绪,还不想这么就下定论,便看向众人:“诸位都是陪审,也都说说吧,陛下有言,一切但凭国法公理,不论私情。”
沮授、伊籍等人相视一眼,用眼神交流谁先第一个说话。
明法科博士伊籍拱手道:“不论是依《法典》,还是按旧律,似乎都该如此办理为妥。倘若国家另有律令,法出格外,要严惩以效尤,则自以令旨为准。”
他在这里似是而非的说了一大通话,空洞无物,说到底还是在等待杨沛所代表的态度。
御史中丞沮授则是直言道:“张家令,倘若还有其他佐证,理应尽早拿出来才是,何必让诸卿空费唇舌?”
谒者仆射李参虽已老迈,声嘶目浊,也仍催促道:“张子乔,还不快速报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