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钧钰已经走了。”白怀瑾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过去,“杏仁酥,西市王瘸子现烤的。”纸包边角沾着血迹,里头点心碎了大半。
桑知漪没接,油纸包落在青砖上啪嗒一声。
白怀瑾低笑,抬手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两个月前我说要抢亲是真心的,现在也是。谢钧钰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他给不了的我照样能给!”
“白公子魔怔了。”桑知漪突然打断他,指尖掐进掌心。
她拢了拢素纱披帛:“天色不早,你回去吧。以后不必再来。”
白怀瑾望着她转身时翻飞的石榴红裙角,喉间像是堵着半块青砖。
前世每逢下值迟了,他总会悄悄绕到角门。那时桑知漪总要踮着脚尖往他怀里塞桂花糕,两人十指相扣立在金桂树下,任花影在月华里摇曳,连呼吸都浸着蜜糖似的甜。
“当真要嫁谢钧钰?”白怀瑾突然出声。
他素来不屑揣测她与谢钧钰的情分。最初是自负,总当她与谢家小子亲近不过是在赌气。
后来却成了避讳,光是瞧见街上牵手的男女都要匆匆别开眼。那些年他们也曾耳鬓厮磨,如今连细想的勇气都碾成了齑粉。
桑知漪驻足回眸,发间金步摇轻晃:“嫁与不嫁同你有何干系?白怀瑾,前世我与你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今生便不能再心许旁人?莫不是要烙上你白家印记?还是说前世的相爷大人突然后悔,要演情深似海的戏码?”
她忽而轻笑,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响:“别闹了。我没有十三年光阴再与你纠缠,错过便是错过,纵使捶胸顿足也换不回。”
“你懊悔的不过是错失,而非为我。”补上这句时,她眼底映着细碎的月光。
白怀瑾攥紧袖中玉扳指。那些错付的年月化作千根银针,此刻正细细密密扎进心肺。
他哑着嗓子再次追问:“可要嫁他?”
“莫不是因着谢钧钰,你才这般失态?若我看上张三李四,你倒能坦然些?”桑知漪挑眉,鬓边白玉兰随动作轻颤。
白怀瑾喉结滚动。起初确实难以忍受,如今却逼着自己吞咽这苦果。
是他先弄丢了捧在手心的珍宝,纵使她暂时寄情他人又有何妨?只要最后...
“求你慢些嫁人。”他忽地踏前半步,官靴碾碎满地桂子,“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你可以喜欢任何人,只求允我悄悄对你好。”
檐下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若你始终不肯原谅,我自会消失。”
桑知漪愕然后退半步,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你要当我的...暗地里的相好?”她忆起前世白怀瑾处置二房的手段。
那时他二伯捧着佑国公的爵位求和解,却被这男人压得永世不得翻身。何等傲骨的人,如今竟肯折腰至此。
白怀瑾望着她瞪圆的杏眼,嗓音浸着桂花酿般的温软:“不错。”灯笼忽然爆开个灯花,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桑知漪忽然扑哧笑出声,眼尾染着星点火光:“为何?”
这笑容恍如前世。白怀瑾怔忡望着她唇边梨涡,鬼使神差道:“魔怔了。”
银铃般的笑声惊起檐下栖雀,桑知漪以帕掩唇:“可我不稀罕呀。”
白怀瑾突然抓住门环,指节捏得发白:“他谢钧钰就金贵?”
桑知漪披风上的流苏扫过门槛,转过身正色道:“是比你好。”
“他拿什么跟我比?”白怀瑾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铜环叮当乱响。
前世十三载夫妻,红烛帐暖时她说过多少缠绵话,如今倒便宜了才认识半年的愣头青。
桑知漪忽然笑出声,眼角泪痣在灯笼下晃成一点朱砂:“白公子要做地下情郎就公平?”她指尖绕着系带打转,“谢小将军连我发簪歪了都要提醒,您倒是连我生辰都记混过三回。”
白怀瑾像是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他记得前世今生的每个细节,记得她爱喝雨前龙井要加槐蜜,记得她每逢月事会腰酸,记得她最怕惊蛰的雷声。可这些记忆如今都成了穿肠毒药,提醒着他曾经怎样糟蹋过这些好。
“京中多少儿郎…”桑知漪伸手接住飘落的槐花,“我就算要改嫁,也不会选你!”
“你闭嘴!”白怀瑾突然暴喝,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当年是我混账,可如今我连命都能给你!”
“上个月马球会,谢钧钰替我挡了惊马。”桑知漪莞尔一笑,“白公子那日也在场吧?我瞧见您新得的西域宝马了。”
白怀瑾踉跄着后退,那日他本要纵马去救,却被谢钧钰抢了先。
后来听说桑知漪崴了脚,他连夜寻来雪蟾膏,却在桑府后门撞见谢钧钰背着她在摘桂花。
“您总说前世如何…”桑知漪忽然逼近两步,“可知我当年等您回府等到三更天,灶上煨着的鸡汤凉了又热?可知您夸赞徐表妹绣活好,我熬红眼睛学苏绣扎得满手血?”
白怀瑾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桑知漪独自坐在熄了灯的堂屋,守着半碗冷透的药膳;桑知漪半夜悄悄起身,对着铜镜拔掉第一根白发;桑知漪蜷缩在祠堂角落,抱着他少年时送的木雕小马……
“如今您倒是情深似海了。”桑知漪冷嗤,突然拽住他的衣襟,“可知当年我吐血那晚,我的心能有多痛?”
白怀瑾浑身剧震,锦盒“哐当”砸在地上。金刚石耳坠滚进青砖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记得那日早朝时右眼皮直跳,回府看见死人的白幡还以为走错了门。
桑知漪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整理披风,“劳您让让道。”
她转身时披帛拂过白怀瑾的指尖,似有还无的触感像极那年合卺酒滚过喉间的灼热。
白怀瑾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喉间腥甜。
原来前世她独守空闺时,每夜望着红烛垂泪便是这般滋味。
白怀瑾踉跄扶住桂树,树皮粗粝的触感刺得掌心发疼。
他忽然想起前世某个雪夜,桑知漪抱着暖炉在廊下等至三更,见他归来忙将煨着的姜茶捧来。那时他怎么说的?
“往后莫等,仔细着凉。”
如今才知,有人愿为你掌灯守候,原是世间最奢侈的福分。
魏婆子缩在门房偷瞄,只见白怀瑾突然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砖缝。
月白锦袍沾满血污,倒像披了件丧服。
她壮着胆子凑近,听见这位权倾朝野的白侍郎正反复念叨:“我重金聘了江南绣娘...寻到会雕小马的匠人了...今早还特意换了您最爱的苏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