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匆匆系上披风,檐下鹦鹉扑棱着翅膀叫“祸事”。
魏嬷嬷追着往她手里塞暖炉:“好歹等表小姐陪你一起去。”
“长泰侯夫人昨夜心悸,表姐要侍疾,别惊动她。”
桑知漪踩着脚凳上马车,车夫扬鞭时,她瞥见街角闪过半截黛蓝官袍——像是白怀瑾下朝路过。
“梅煎素雪”铺子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妇人。
桑知漪拨开人群,正瞧见昨日那锦衣小童被拎着后领悬在半空,活像只扑腾的鹌鹑。
拎着他的男子身量颀长,霁蓝广袖垂落如云,袖口银线绣的仙鹤振翅欲飞。
“桑姑娘。”男子转身时带起松香,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惊心,“犬子鹿寒,调皮顽劣,惊扰贵店了。”
小童突然挣下地,扑到桑知漪跟前揪住她裙摆:“姐姐救我!”
管事嬷嬷忙上前解释:“这位鹿大人说小公子昨日吃了冰食闹肚子,可咱们分明只给了他一碗热的杏仁羹。”话没说完,鹿寒“哇”地哭出声:“是我胡言乱语!不关她们的事!”
桑知漪蹲下身,帕子还没沾到他眼角,小童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围观的娘子们哄笑起来,有胆大的打趣:“小郎君这般俊俏,哭花了脸可怎么好?”
鹿鼎季轻咳一声,四周霎时安静。
他指尖抚过腰间玉带钩,温声道:“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桑知漪引他们进雅间时,鹿寒死死扒着门框:“父亲不能进女客的屋!”
他哭得鼻尖通红,还不忘昨日“男客止步”的店规。
鹿鼎季拎起儿子后领,像提溜猫崽般跨过门槛:“事急从权。”
窗边竹帘漏进细碎金光,映得鹿鼎季眉间朱砂愈艳。
他斟茶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平安结:“昨日小儿归家后谎称腹痛,惊动家中长辈。今日特来求证…”话音未落,鹿寒突然窜上圆凳:“是我要讹人家的!”
桑知漪手中茶盏一晃。
“鹿小公子倒是磊落。”她将蜜饯推过去,“只是这'讹'字不知从何说起?”
檀香在博山炉里袅袅升起,鹿鼎季屈指叩了叩案几。
青瓷盏磕在檀木案上的脆响,惊得廊下画眉扑棱着翅膀。
“前日你与祖母说心悸气短,原是拿朱砂混着蜂蜜点在胸口?”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寒潭,“寒儿可知,为父书房里那本《千金方》,还是你周岁时抓周抓着的?”
鹿寒绞着腰间玉坠子的流苏,金线缠进指缝里。
泪珠子滚过腮边新结的痂,在锦缎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都怪关小姐总拿桂花糖哄我唤她娘亲,可、可她荷包里藏着剪子!”
桑知漪端坐在湘竹屏风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盏上缠枝莲纹。
方才这孩童冲进铺子时,口口声声说吃了她家的杏仁酪才闹肚子。此刻屏风外抽抽搭搭的呜咽,倒像是幼猫在挠门。
“上月你落水说是她推的,结果岸上青苔印子比你的靴底还新。”鹿鼎季忽然抬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平安绳,“这回连朱砂都敢往身上抹,下次莫不是要学戏文里吞金?”
鹿寒猛地打了个哭嗝,镶宝项圈上的翡翠坠子叮当作响。
他忽然扑到父亲膝头,锦缎袍子在地砖上拖出蜿蜒痕迹:“那日她带我去观音庙,故意松了我的手!要不是卖糖人的老丈拽住我,我都要被拐子拐走了!”
桑知漪闻言呼吸一滞。茶汤里浮着的桂圆核突然沉底,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
“父亲总夸她温良恭俭。”鹿寒越说越委屈,鼻涕泡“噗”地破在父亲襟前霁蓝云纹上,“她私下里掐我胳膊都不留印子!”
鹿鼎季垂眸望着衣襟上的水渍,忽然想起亡妻临终时攥着孩儿襁褓的模样。
那时蝉鸣正盛,产房里的血腥气混着佛手香,熏得人眼眶发酸。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他拭去孩童鼻尖的晶莹,指腹薄茧蹭得鹿寒缩了缩脖子,“你可知错?”
鹿寒挂着泪珠仰起脸,“寒儿不该撒谎作戏。”他揪着父亲腰间玉佩,声音闷在织金料子里,“更不该诬赖姐姐的杏仁酪有问题。”
桑知漪盯着茶盏里浮沉的枸杞,忽听得衣料窸窣声。转头一看,只见那锦衣孩童端正作揖,发顶小金冠都歪了:“请姐姐原谅寒儿胡闹,改日定当奉上赔礼。”
她正要起身还礼,却见鹿鼎季抬手虚扶。
“鹿某教子无方,惊扰姑娘了。”他声音清越似檐下风铃,惊得桑知漪袖中帕子滑落半截。
鹿寒眼巴巴望着案几上残留的杏仁酪渣,忽然拽了拽父亲袖口:“祖母这几日总说嘴里发苦...…”他偷瞄父亲神色,故意将腰间禁步晃得叮咚响,“若是能带些甜而不腻的点心回去给祖母尝尝,她老人家一定很开心的。”
桑知漪险些笑出声。这孩子方才哭得打嗝,此刻提到吃食,倒说的字正腔圆。
鹿鼎季轻轻地抚摸着寒儿的头顶,嘴角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旋即缓缓转身,目光温柔地落在桑知漪的身上,道:“有劳了,除了杏仁酪,贵店还有哪些招牌糕点与饮品?劳烦你为我打包两份。”
桑知漪听罢,笑着点点头。
她瞧着伙计打包茶点的空当,瞥见鹿寒那孩童正踮脚去够柜上摆着的蜜渍金桔。
“栗子糕要裹两层油纸,老人家克化不动太甜的。”她轻声嘱咐伙计,顺手将试吃的松子糖塞进鹿寒掌心。
孩童耳尖瞬间通红,攥着糖块往父亲身后躲,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打包完成,桑知漪轻轻地托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将其安置于精致的提篮之中,这才缓缓步向店外的马车旁。
鹿鼎季与鹿寒父子早已恭候多时,鹿鼎季含笑点头,温文尔雅地道:“此番多亏了桑姑娘。”
鹿寒则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模仿着成人的礼节,深深地鞠了一躬,然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屡屡向食盒投去好奇而渴望的目光,明显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
谢钧钰骑着快马从街角拐来,马蹄声惊起几片落叶。他远远瞧见香饮铺子前站着的熟悉身影,手中缰绳又紧了几分。
“漪儿!”
青年翻身下马时衣袍翻飞,三两步冲到桑知漪跟前。
镶着银线的皂靴在青石板上激起细微尘土,他抓着桑知漪的手腕上下打量:“可伤着了?方才去府上听说铺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