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父亲举着糖葫芦哄她:“定是那小子伤心糊涂了,我们知漪唱得比黄鹂鸟还好听。”
“真的?”她挂着泪珠抽噎,当即奶声奶气唱起来。
眼见父亲嘴角抽搐着往母亲身后躲,她终于明白自己当真五音不全,扑进锦被里哭得直打嗝。
可自那之后,假山洞成了两人秘密的避风港。每当蔺仲晏被叔伯训斥,桑知漪总会揣着松子糖来找他。渐渐的少年不再冷脸,反而成了她最忠实的跟班。
此刻暖阁烛火摇曳,蔺仲晏剥着糖霜玉蜂儿轻笑:“要说实话吗?姐姐当年的歌声……”
他故意拖长音调,在桑知漪瞪圆杏眼时才接道:“如今想来倒是可爱得紧。”
“你!”桑知漪作势要打,腕间玉镯撞在青瓷碗上叮当作响。
忽然瞥见少年眼底狡黠,恍然惊觉这已不是当年任她揉搓的哭包。烛光在他鼻梁投下浅影,分明还是旧时容颜,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蔺仲晏将剥好的琥珀色糖块推到她面前,指尖沾着晶亮糖霜:“姐姐若要封口,等到了荣恩寺可得请我吃素斋。”
雪霁初晴,荣恩寺飞檐上的琉璃瓦映着日光。
桑知漪跪在佛像前,檀香缭绕间忽然想起谢钧钰临行前夜。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说北疆的星星比京城亮,等开春就带她去看。可如今冰雪覆盖了雁门关,连家书都要月余才能抵达。
“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她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忽觉眼角湿热。
腰间荷包里还装着谢钧钰送的玉连环,此刻硌得生疼。
蔺仲晏静静立在殿外。他看着桑知漪纤弱的背影在蒲团上起伏,忽然想起那年她也是这样虔诚地跪在佛前,求来平安符硬塞给他。
彼时他刚被叔父责罚,少女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冻僵的手:“佛祖会保佑晏哥儿的。”
“施主求什么?”扫地僧人的询问惊醒了他的回忆。
蔺仲晏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从袖中摸出碎银:“求……”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而笑道:“求支上上签。”
签筒哗啦作响时,桑知漪正将香插进炉中。
青烟腾起的刹那,她仿佛看见谢钧钰策马回望的模样。北风卷着雪粒擦过脸颊,她慌忙低头,却见泪珠正砸在绣着缠枝莲的裙摆上。
“姐姐看这个。”蔺仲晏举着签文跑来,发间沾着廊下的雪水:“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住持说是吉兆呢。”
桑知漪勉强扯出笑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连环。
她何尝不知时间会冲淡一切,可那些深夜辗转时的思念,那些看到北疆战报时的心悸,又岂是佛祖能轻易化解的?
蔺仲晏忽然开口:“姐姐可知我为何急着来京城?”
不待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上月整理母亲遗物,找到个褪色的香囊。”他从怀中掏出团揉皱的锦缎,金线绣的莲花早已黯淡:“这是当年你落在我那的。”
桑知漪怔怔望着香囊上歪扭的针脚。十岁那年学女红,她熬了三宿才绣成这朵四不像的莲花。原来兜兜转转,故人旧物从未遗失。
“这些年我总想,若当年跟着姑母进京,会不会……”蔺仲晏忽然止住话头,笑着摆了摆手:“人手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不说了不说了!”
檀香缭绕的大雄宝殿内,桑知漪跪在褪色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的姿势已维持了半个时辰。
殿角铜炉腾起的青烟中,蔺仲晏斜倚朱漆圆柱,目光凝在女子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她每回诚心祈祷时,总会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将那片嫣红碾成海棠花瓣似的褶皱。
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出清响,桑知漪扶着供案起身时,绣鞋在青砖上踉跄半步。
蔺仲晏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蜷起,又在触及她衣袂前生生收回。少年后退两步站定,玄色貂裘恰好停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只要她愿意,随时能抓住这片温暖的阴影。
“后山的红梅开得正好。”桑知漪揉着发麻的膝盖,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笑意,“你该先去赏景的。”
蔺仲晏解下腰间缠枝莲纹暖玉递过去,“冰天雪地的,一个人看什么都无趣。”他等着桑知漪将暖玉焐在掌心,才转身引路。猩红斗篷扫过门槛积雪,在石阶拖出蜿蜒的痕,像极了那年假山洞里蜿蜒的血迹。
“姐姐方才求的什么?”少年忽然驻足,梅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在他肩头,“莫不是替远在北疆的......故人求平安?”
桑知漪仰头望着虬曲老梅,呵出的白气与落雪融在一处:“是位很重要的朋友。”
“有多重要?”蔺仲晏抬手拂去她鬓间落梅,指尖擦过耳垂时顿了顿,“重要到......比阿晏还重要么?”
这话问得突兀,倒显出几分孩子气。
桑知漪失笑转身,却撞进少年澄澈如泉的眼眸里。七岁那年的假山洞中,小公子也是这样湿漉漉地望着她,只是彼时满眼戾气,此刻却盛着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等你秋闱应试时,“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梅瓣,“我也替你求个平安符可好?”
蔺仲晏眼底倏然绽开星光,眼尾泪痣随着笑意轻颤:“我才舍不得姐姐跪那么久。”
他突然凑近半步,梅香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只要姐姐心里记挂,便是站在佛前作个揖,我也能金榜题名。”
回程时暮色已沉,桑知漪裹着银狐裘仍止不住打颤。
蔺仲晏将手炉换过新炭,又倒了盏滚烫的姜茶递过去。马车颠簸间,茶汤泼溅在他手背,瞬间烫出一片红痕。
“疼不疼?”桑知漪慌忙掏帕子。
少年却将手藏进袖中,唇角弯成乖巧的弧度:“姐姐肯陪我出来,这点疼算什么。”他突然垂眸盯着鞋尖,“其实今日......是我生辰。”
桑知漪愣住。记忆如潮水翻涌——七岁那年的冬月廿三,她捧着偷藏的寿桃去蔺府,却撞见小公子将整桌寿面掀翻在地。
滚烫的汤汁泼在丫鬟手上,他赤脚站在满地狼藉中嘶吼:“我娘不在了!过什么生辰!”
“往年最恨过生辰。”蔺仲晏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如今却想着,若能年年与姐姐看一回红梅,这日子便不算难熬。”
桑知漪喉头发紧,正要开口,蔺仲晏突然拽住她衣袖。少年指尖冰凉,语气却带着执拗的希冀:“腊月初八西市有百戏,姐姐......能陪我去看么?”
见她不答,又急急补了句,“我在这京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话像根细针扎进旧伤。桑知漪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被族学里的姑娘们孤立,只有阿晏每日翻墙送来桂花糕。
少年蹲在墙头咧嘴笑:“她们不同你玩,我同你玩。”
“等兄长休沐再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