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岸。
那年春阳穿过茜纱窗,桑家书房浮尘在光柱中起舞。
他握着《水经注》立在最后一排书架后,听着绣鞋踩过青砖的细响由远及近。”白公子?”
桃红裙裾扫过他的皂靴,少女发间茉莉香扑面而来。
桑知漪仰头时,玉簪上的流苏缠住他腰间玉佩。
他分明看见她眼底狡黠的光,却还是信了那声“不知你在此处”。
帐外忽起马嘶,惊碎往事。
白怀瑾攥紧腰间佩玉,冰凉的螭龙纹硌得掌心生疼。
那日她大哥桑知胤在廊下唤人,他本该应声,却鬼使神差地扣住她要抽离的手腕。
“书阁有鼠。”他至今记得自己拙劣的借口,“劳烦桑姑娘作伴。”
后来三年,他借着讨教学问的名头,在桑府书房看她研磨沏茶。
少女总把墨锭磨得歪斜,茶汤里浮着未化的盐粒,可他偏觉那是最妥帖的温暖。
夜风卷着枯叶拍打帐帘,白怀瑾喉间泛起酒气灼烧的苦涩。
重生后他试过千万次,再沏不出那盏咸涩的茶——就像他再寻不回,那个捧着错字诗笺等他指点的姑娘。
白怀瑾永远记得前世与桑知漪成婚不久,同赴梁府宴席那日。
梁侍郎的妻子刚受封五品诰命,庭院里朱红绸缎垂挂如瀑,贺喜的宾客几乎踏破门槛。
归家马车碾过青石板时,桑知漪懒懒倚在他肩头,鬓边珠钗随着颠簸轻晃。”梁夫人今日风头真盛呢。”
她望着渐暗的天际嘟囔,“那些夫人们说她命格贵重,说梁大人仕途通达…”
忽然撑起身子,指尖戳了戳他胸口:“可那织金绣凤的诰命服足有三层夹棉,我瞧见梁夫人后颈都闷出汗珠了。”
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杏眼弯成月牙。
他顺势捏住她小巧的鼻尖:“我倒觉得,你命数比她更好。”
桑知漪当真歪头打量他,忽然扑哧笑开:“自然了!我夫君可比梁大人俊俏百倍!”银铃般的笑声惊起路边槐树上的雀鸟。
白怀瑾将人捞回怀里,薄唇贴着她透红的耳垂:“我是说,你不必等到双十年华,更不必顶着烈日穿那劳什子诰命服。”
湿热气息惹得她缩着脖子直躲,发间茉莉香混着女儿家特有的甜暖萦绕鼻端。
后来他果真兑现诺言。从六品安人到三品淑人,桑知漪的诰命服饰越来越华贵。可当金丝翟鸟补子换成孔雀云纹时,她眼中星辰却渐渐黯淡。
白怀瑾攥紧窗棂,指节泛白。
今夜秋风卷着桂香飘进书房,与记忆中她发间香气重叠。那些年她独坐明堂的身影忽地刺痛心脏——她定是悔了,悔将韶华葬在这锦绣牢笼里。
回忆越是鲜活,现实便越是荒芜。
就像沙漠旅人饮尽最后一滴甘泉,反而更觉焦渴难耐。喉间泛起腥甜,他猛地转身,烛火将颀长身影投在墙上,竟显出几分佝偻。
“公子,三更了。”
侍从在帘外轻声提醒。白怀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朝堂上杀伐决断的权臣模样。
总要有人守着这轮明月,哪怕永远隔着九重宫阙。
……
围场西侧,枣红马亲昵地蹭着桑知漪掌心。谢钧钰倚在拴马桩旁,看阳光为心爱的女人镀上金边。
自蒋圆圆出事,来围场消遣的女眷少了大半,倒成全了他们难得的清净。
“当真不陪我去猎兔子?”桑知漪翻身上马,绯色骑装衬得面若桃花。
谢钧钰将缰绳绕在腕间,仰头笑得狡黠:“昨日猎的雪狐还养在帐中,娘子今日且饶那些小畜牲。”话未说完,桑知漪扬鞭轻抽他手背,马儿已载着清脆笑声窜出丈远。
临川公主策马过来时,正撞见谢钧钰追着桑知漪讨要“赔罪”。
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金线绣的鹿皮小靴重重踢向马腹。
“公主可要赛一场?”桑知漪勒马回身,额间碎发被汗浸得晶亮。
楚澜曦瞥见谢钧钰默默退开的身影,突然想起昨夜母妃说的话。
那个总爱穿月白衫子的探花郎,似乎从未用这般炙热的眼神望过自己。
箭矢破空声惊散愁绪。五十步外,灰獾应声倒地。桑知漪与公主相视而笑,却见谢钧钰捧着水囊疾步而来,帕子轻轻按在她沁汗的颈侧。
暮色渐浓时,三人满载而归。
谢钧钰照例将最肥美的山鸡让给公主,自己却悄悄把桑知漪箭囊里断了的翎羽换成新的。
这般细致入微的妥帖,恰如春雨润物,无声漫过经年冻土。
楚澜曦默默看在眼里,羡慕得快要发疯了!
……
晨光穿透云层时,楚澜曦捏着箭尾的手指微微发僵。
桑知漪这些时日总陪着自己,眼下谢钧钰刚来,两人怕是攒了许多体己话要说。
她想起前些日子翻到的话本子里写着“小别胜新婚“,再看远处那对璧人并肩而立的模样,胸口像压着块青石板。
“不玩了。”她突然甩开雕花角弓,镶着红宝石的箭矢跌在草甸上。
枣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鬃毛在秋风里散成金线。
桑知漪早习惯小公主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笑着替她拢好披风:“那午时我来寻你用膳。”
楚澜曦胡乱应了声,鞭梢扫过马臀就往围场外冲。
玄色衣袂掠过林间,燕青如同往常般策马紧随,直到看见公主在行宫石阶前猛地勒住缰绳。
“为何不接着射箭?”常年习武的嗓音像浸过寒潭。他翻身下马时,腰间弯刀撞上银扣,发出清越声响。
小公主倏然转身。
朝阳正悬在燕青背后,将他身影拉得老长,暗色轮廓恰好笼住她绣着鸾鸟的锦靴。逆光望去,那张看了十五年的面容竟像蒙着层纱——自六岁那年先帝将人赐给她当暗卫,她似乎从未认真端详过这张脸。
记忆里唯有那次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