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竹影婆娑,徐智潜攥着青瓷茶盏的手指节发白。
少年望向端坐主位的宣氏,见母亲颔首,喉结滚动两下方开口:
“昨儿项公子在潇湘馆与人争风吃醋,为个粉头闹得头破血流。”他声线发颤,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如今满城都在传,连书院同窗都来问我。”
“二弟是嫌我丢人了?”
徐雯琴指尖绕着帕子上的并蒂莲,唇角还噙着笑,眼尾却已泛起薄红。
她今日梳着惊鸿髻,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随动作轻晃,晃得徐智潜心口发闷。
“绝无此意!”少年霍然起身,月白直裰扫翻了矮几上的果碟,“我早说项源非良人,大姐姐偏不信!”
宣氏忙按住儿子手腕,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木上“当啷”作响:“琴儿,当年与白家退婚确是爹娘思虑不周,可你何苦作践自己?”
“思虑不周?”徐雯琴忽然轻笑,金凤钗的流苏簌簌乱颤,“二弟出生那日,母亲可还记得我溺在荷花池里?”她抚过袖口银线绣的缠枝纹,“若不是白家伯母舍命相救,这纹样该绣在寿衣上。”
宣氏脸色煞白,腕间玉镯撞上茶案。
“如今白怀瑾失了世子位,你们便急着把我另许他人。”徐雯琴缓缓起身,石榴裙扫过满地狼藉,“好给徐家嫡子换个有利用价值的姐夫,是也不是?”
“放肆!”
宣氏猛地拍案,茶盏应声而裂。碎瓷片划过徐雯琴裙裾,勾出缕金线。
妇人胸口剧烈起伏,想起当年那个蜷在佑国公夫人灵前哭晕的少女——何时竟成了浑身是刺的模样?
徐雯琴忽地软了身子跪坐在地,泪珠砸在碎瓷上:“女儿失言......实在是二弟那些话剜人心肝……”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眼底却燃着幽火,“母亲容我当面问个明白,若项郎当真薄幸,女儿自当断发绝情。”
宣氏望着女儿颈间那道陈年疤痕——五岁那年在池底被水草勒出的印记。
她闭了闭眼,鬓边华发在穿堂风里轻颤:“三日后让项家郎君过府,若你能够看清他的真实嘴脸,母亲替你再择良婿。”
“谢母亲成全!”徐雯琴伏地叩首,额间花钿贴在冷砖上。再抬头时泪痕未干,眸中却绽出异彩,恍若扑火的蛾。
……
卫国公府。
烛火在青铜雁鱼灯里摇曳,白怀瑾指尖掠过沙盘上的狼头山模型。
北境地形在松烟墨绘制的羊皮纸上蜿蜒,与记忆中染血的战报重合:“十一月廿三,东陵骑兵会从鹰嘴涧突袭。”
谢文渊突然按住他手腕,玄铁护腕磕在沙盘边沿:“这地形图与兵部存档相差甚远,怀瑾如何得知?”
案头漏刻滴答声里,白怀瑾望见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正是前世卫国公战死那日,落在灵幡上的形状。
“三年前游历北地,偶遇采药人所述。”他面不改色拨正被碰歪的赤旗,“谢伯父可信我?”
谢文渊突然朗笑,震得案上茶盏泛起涟漪:“你小子若肯从军,不出五年定是元帅之姿!”话音戛然而止,想起圣上对白家的忌惮,忙改口道:“钧钰那混账又躲去哪了?”
檐下铜铃被夜风惊动,白怀瑾望着沙盘上代表谢家军的白玉棋子:“定是去寻桑姑娘了。”
谢文渊挑眉,忽将手中令旗掷向沙盘。旗尖精准插在阴山隘口:“听说,你小子撬钧钰的墙角?”
“是堂堂正正相争。”白怀瑾拂去衣襟沾着的朱砂粉,“打过几架,抢过几回,虽然没抢成功,但我是不会放弃的。”
“好!”谢文渊突然拍案,惊得亲卫按剑探头,“当年,我与令尊白老将军争先锋印,也是这般痛快!”
他蒲扇似的手掌拍在白怀瑾背上,震落少年肩头银杏叶,“待你抢到媳妇,老子用八百里加急给你送合卺酒!”
自幼年起,谢文渊便亲眼见证了白怀瑾的成长,对他那坚韧不拔的性格和正直的人品了如指掌。
论及其他,且不说其他种种,仅在这风起云涌之际,白怀瑾能如此全力以赴地援助谢家,便足以证明他与谢钧钰之间的情谊,可谓是一辈子的挚友,情同手足。
至于那位桑家女子,究竟嫁给谁便取决于缘分深浅了。
毕竟,能够同时获得钧钰与白怀瑾倾心所爱的,必定是一位品貌双全、温柔贤淑的好姑娘!
他自然是极满意的。
白怀瑾踏出谢府大门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
谢府安然无恙,桑知漪终于肯同他好好说话,这两桩事像浸了蜜似的在他心头化开,连带着脚步都比往日轻快许多。
拐过巷口时,灯笼昏黄的光晕里立着个熟悉身影。
白怀瑾脚步一顿,方才的愉悦像是被秋风卷走的落叶,倏地散了。
徐雯琴裹着胭脂色薄纱长裙站在石阶下,水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分明是深秋寒夜,她却将雪白肩颈露在外头,颈间金丝璎珞随着抽泣微微颤动。
“表哥!”
带着哭腔的呼唤刺破寂静。白怀瑾在五步开外站定,青砖地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中间隔着道跨不过的沟壑。
“何事在此?”他语气里掺着霜。
徐雯琴精心描画的远山眉蹙得更紧,口脂晕开些许:“表哥当真狠心,连盏热茶都不肯请我吃么?”说罢又瑟缩着拢了拢单薄衣袖,指节冻得发白。
白怀瑾瞥见她裙摆沾的夜露,想起前日听说项家公子为争花魁闹得满城风雨。这些日子他忙着谢府的事,倒把徐家这门远亲忘得干净。
“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他退后半步,青玉扳指在袖中硌得掌心生疼。桑知漪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忽然在眼前闪过,若是教她瞧见这场面,怕是又要误会了。
徐雯琴忽然踉跄着扑过来,鬓间金步摇哗啦啦乱响:“表哥也当我是那等不知廉耻的?”
泪珠滚过腮边胭脂,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项源负我辱我,如今连你也要作践我?”
这话说得诛心,白怀瑾眉峰骤聚。前尘往事涌上心头——那时桑知漪撞见徐家表妹赠的香囊,足足三个月不曾与他说话。
如今好不容易破冰,断不能再添新怨。
“徐姑娘慎言。”他刻意换了称呼,“你我虽有表亲之名,这些年往来不过年节问候,何来作践之说?”
徐雯琴像是被这话刺着,猛地仰起脸。灯火映着她精心描画的眼尾,金粉在泪光里碎成星星点点:“是了,如今你眼里只剩那位桑姑娘。可表哥莫要忘了,当年在徐府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