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赤子心性(2 / 2)

行军床的草褥子泛着潮气,谢钧钰和衣躺下时,铁甲压得木板吱呀作响。帐外巡夜的脚步声混着马匹响鼻,渐渐化作战场上的金戈声。

三日前东陵骑兵夜袭粮草营,他带人截杀时,弯刀劈进敌将锁骨的手感还留在虎口。父亲说得对,这仗打得人连梦里都是弯刀破空之声。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枕下硬物,那是桑知漪绣的平安符。金线绣的竹叶边角已经起毛,战场上他总贴身揣着,沾过血浸过汗,如今倒比新绣时更软和。

想起临行前夜,小姑娘踮脚往他箭囊塞香囊的模样,谢钧钰嘴角牵出笑纹——那会他特意熏过艾草,就怕汗味唐突了佳人。

帐顶漏下的雪光在黑暗里游移,恍惚又见桑知漪立在卫国公府海棠树下。

鹅黄衫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截雪白的腕子。她总嫌他铠甲凉,递帕子时却把暖手炉悄悄塞进他掌心。

北境的风卷着血腥气往肺里灌,谢钧钰忽然很怀念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他翻了个身,铁甲撞得床板哐当响。

这动静惊醒了浅眠的亲兵,帐外立刻响起佩刀出鞘声。谢钧钰摆摆手示意无碍,摸黑扯过薄衾盖住腿——去年生辰桑知漪送的貂绒大氅,出征时被他叠得方正正收在箱底,说要等凯旋那日再穿。

困意像潮水漫上来时,他忽然想起临别前夜。

桑知漪捧着杏仁酪来送行,瓷勺碰着碗沿叮叮响。她眼尾泛红却强笑着,说等开春要酿梅子酒埋在海棠树下。

那碗酪他吃得极慢,慢到能数清她睫毛上沾的泪珠。

“明日…”谢钧钰对着虚空呢喃,喉结动了动,“问问火头军可有南边捎来的杏仁。”声音散在呼啸的北风里,混着更夫敲梆子的脆响。

值夜的亲兵搓着手呵气,看见主将帐中的黑影终于不再辗转,铁甲映着雪光,像尊凝固的雕像。

……

桑知漪攥着绣缠枝纹的荷包立在护国公府的朱门外,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得叮当乱响。

前世她与护国公府不过泛泛之交,如今重生归来,父亲只是五品小官,这般煊赫门第更似云中楼阁。

偏生鹿寒这混世魔王,硬生生将她扯进这潭深水里。

“姑娘,鹿小公子当真不在府里。”门房搓着冻红的手哈气,“太夫人正在礼佛,您看……”

桑知漪望着青灰砖地上未化的残雪,指尖在荷包暗纹上摩挲。

正要转身,忽闻銮铃脆响。黑漆平头马车碾过冰碴停在阶前,车帘掀起时漏出一角青蓝绫罗,日光在银丝暗纹上淌成星河。

“桑姑娘?”鹿鼎季踩着脚凳下车,玄狐大氅领口的风毛扫过下颌。

他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侧身让开半步:“犬子顽劣,累姑娘受冻了。”

桑知漪屈膝行礼,荷包里的银票硌着掌心:“原是我该来致歉。鹿小公子存了五百两在我铺中,这般数额实在太吓人。”

“进来说话罢。”鹿鼎季截住话头,指节在车门上叩了叩,“西厅地龙烧得暖。”

穿过三重月洞门,桑知漪嗅见廊下腊梅香。

引路侍女鸦青裙裾纹丝不动,鹿府规矩竟比宫中更森严。待客的西厅窗明几净,博古架上错落摆着汝窑天青釉,倒是与主人气质相仿——温润中透着疏离。

“这是前日贡的蒙顶石花。”鹿鼎季执起越窑青瓷壶,茶水注入盏中泛起翠烟。

他推茶盏时袖口露出半截檀木佛珠,“寒哥儿自小养在祖母跟前,确是疏于管教。”

桑知漪捧起茶盏暖手,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眼:“鹿小公子赤子心性,原是为着我铺中冷清,想着捧捧场。”话到此处忽觉不妥,忙将荷包置于案上,“我万万不敢收这般重金。”

鹿鼎季展开银票时眉心微蹙。桑知漪瞧见他腕间佛珠轻晃,想起前世听闻这位护国公年轻时曾血洗北疆,如今这般温雅模样倒似宝剑入鞘。

“让姑娘见笑。”他将银票折作方胜模样,“这银票是寒哥儿偷拿了对牌支取的。”说罢抬眼望来,眸中似有碎冰浮动,“姑娘方才说......铺中冷清?”

桑知漪心头突地一跳。她不过随口解释,倒像在暗示护国公府该照拂生意。正要辩解,却见鹿鼎季已转向窗外:“开春后府里要制春衫,听闻姑娘铺中的梅煎饮最宜配茶点。”

檐下铁马突然叮咚作响,惊起枝头麻雀。桑知漪怔怔望着他侧脸,日光将睫毛投成小扇阴影。

这话听着像是照拂,偏生他说得云淡风轻,倒叫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护国公……”她攥紧裙裾上的玉环绶,“鹿小公子聪慧过人,万望莫要苛责。前日他来铺中,为着劝走同窗,连最爱的糖蒸酥酪都未吃……”

话未说完便后悔了。

鹿鼎季正转着佛珠的手倏然顿住,眸光沉沉扫过来时,她恍惚看见雪原上孤狼回首。

“桑姑娘。”他忽然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可知寒哥儿上月为着逃学,将先生锁在茅房三个时辰?”

桑知漪噎住。茶汤映出她错愕的神情,这才惊觉自己竟被个五岁孩童蒙骗——那日鹿寒红着眼眶说“父亲从不与我玩耍”,原是为博她心软编的鬼话。

“此子顽劣,姑娘不必替他开脱。”鹿鼎季叩了叩案几,侍女悄无声息呈上手炉,“倒是姑娘这般纯善心性……”他顿了顿,佛珠擦过青瓷盏发出清响,“难怪寒哥儿愿意亲近。”

桑知漪接住手炉时,触到侍女冰凉指尖。

她捻着银票的手指蓦地收紧。

原以为这位护国公会提及那日鹿寒偷溜出府的事,却不料对方正用青玉镇纸压平案上宣纸,袖口沾着几点墨痕:“朱雀街的香饮铺子,前日倒热闹得很。”

廊外竹影扫过窗棂,在鹿鼎季月白常服上投下斑驳。

桑知漪望着他腕间垂落的菩提子,抿唇笑道:“小本生意,让国公爷见笑了。”

“寒儿往你钱匣里塞银票时,可不见得是小本生意。”鹿鼎季提笔蘸墨,笔尖悬在澄心堂纸上欲落未落,“老夫人宠他太过,倒叫你为难。”

桑知漪耳尖发烫。

那日鹿寒踮着脚往柜台里扔银票,嚷着要当大股东,引得满堂宾客哄笑。此刻隔着檀木案几,护国公身上沉水香混着松烟墨味道飘来,倒比那日更叫人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