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望着他紧绷的肩线,蓦地想起自己也曾这般固执地攥着一段无望情思。世人皆道放下是解脱,可谁又知剜心之痛?既是他选的路,何必强求。
“我原也不是易怒之人。”她执箸夹了块芙蓉糕放进他碗中,“快些用膳罢。”
“可要饮些梅子酿?”少女嗓音浸着人间烟火气。
蔺仲晏摇头:“不必。”
他始终记得她闻不得酒气。十三岁那回偷饮桂花酿,醉得扯着她衣袖要学绣鸳鸯。
桑知漪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翻出绣绷应付。谁知银针刚穿好丝线,少年便“哇”地吐在她绣了半载的并蒂莲香囊上。
“阿姐答应过不再提这茬的。”少年耳尖泛红,挺拔如竹的身形难得显出几分局促,“如今早不贪杯了。”
桑知漪扑哧笑出声:“不过试你一试。就你那酒量,在外头可千万莫碰杯盏。”
蔺仲晏跟着轻笑,眉宇间阴霾稍散。若能换她展颜,便是日日扮作乖顺弟弟又何妨?总归岁月漫长,他有的是耐心等霜雪化春水。
窗外雀儿啁啾着掠过檐角,桑知漪垂眸搅动碗中甜羹。
她何尝不知少年心思,只是那人红衣猎猎的身影仍盘桓心间。
情字最是磨人,她既挣脱不得,又怎忍心将旁人拽入这无底深渊?
“阿姐尝尝这个。”蔺仲晏将剔净鱼刺的鲈鱼片推至她面前,“今晨庄子上新送的。”
桑知漪夹起莹白鱼肉,鲜甜滋味在舌尖漫开。
抬眼见少年专注布菜的模样,忽觉鼻尖发酸。这般好儿郎,合该得份完满情意,而非陪她困在旧梦里蹉跎年华。
“听说城南梨园新排了折子戏。”她咽下喉间苦涩,“过两日陪我去瞧瞧可好?”
蔺仲晏执壶的手顿了顿。从前她只与那人同去梨园,回回都要在妆匣里藏支红珊瑚步摇。此刻那抹艳色仍静静躺在多宝阁最深处,像道永不结痂的伤。
“好。”他笑着应下,指节攥得发白。
桑知漪望着他骤然明亮的眸子,心口泛起细密刺痛。
她终究是自私的,贪恋这片刻温暖,又给不起半分承诺。或许等那折子戏唱罢,该寻个由头将他支去江南游玩。
日影渐渐西斜,少年捧着茶盏絮絮说着书院趣事。桑知漪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目光掠过他英挺的侧脸。
再过两年,媒婆怕是要踏破蔺家门槛。到那时,他该会遇见真正值得捧在心尖的姑娘罢?
“阿姐又在走神。”蔺仲晏忽然倾身凑近,“莫不是嫌我聒噪?”
清冽松香扑面而来,桑知漪下意识后仰,后腰抵上冰凉椅背。
少年却已退回原位,仿佛方才的逾越不过是她错觉。
桑知漪耳尖发烫,伸手去捂蔺仲晏的嘴:“陈年旧事还翻出来说!”
少年温热的气息扑在掌心,惊得她慌忙缩手。
蔺仲晏却笑弯了眼睛:“那年姐姐嗜甜如命,城西徐记的芙蓉酥每日都要买三匣子。”他指尖在案几上比划着,“有次你贪吃积食,半夜疼得直打滚。”
“你还说!”桑知漪抄起银箸作势要打。青玉镯子磕在瓷盘上叮当响,倒像是应和着楼下说书人的醒木声。
蔺仲晏笑着往后躲,袖口扫翻盛着糖渍金桔的青瓷盏。
蜜色糖浆在檀木桌面上蜿蜒,他忽然收了笑意:“后来姐姐突然不肯吃甜食,连生辰面都要厨娘少放半勺糖。”
桑知漪垂眸拨弄着碗里的酒酿圆子。那年她偷穿母亲新裁的月华裙,生生勒断两根绦带。偏这糗事被蔺仲晏撞个正着,从此成了他拿捏自己的把柄。
“前日徐记掌柜还问起你。”蔺仲晏将新上的杏仁酪推到她面前,“说那位买酥饼总要搭半包蜜饯的姑娘,怎么两年没来了。”
桑知漪舀着乳酪的银匙顿了顿。前世她为保持腰身,硬生生戒了甜食。
如今重活一世,倒不必这般苛待自己。这般想着,竟将整碗杏仁酪吃了个干净。
两人说笑着下楼时,正撞见一群锦衣公子往外走。
为首的青年玄衣玉冠,腰间蹀躞带缀着七宝琉璃,行走间暗纹衣料泛着流水般的光泽。
桑知漪下意识退到廊柱后。那人却在门槛处驻足,转头望过来的眼神似深潭投石,激起她袖中指尖微微发颤。
正是鹿鼎季。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大堂,吹动鹿鼎季袖口碧色绫带。他目光在桑知漪泛红的耳垂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玄色大氅扫过门槛时,露出内衬银线绣的仙鹤纹。
“姐姐何时结识了鹿伯父?”蔺仲晏盯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嘴角噙着笑,眼底却结着冰碴。
桑知漪拢紧银狐裘的领口:“上香时偶遇罢了。”
“鹿家小公子前日还来我府上讨教箭术。”蔺仲晏状似无意地拂去她肩头落雪,“说起他父亲冬日总犯咳疾,连圣上赐的冰山雪莲都不见效。”
桑知漪脚步微滞。前世鹿鼎季便是因这宿疾,在三十七岁那年咳血而亡。
那时他官至内阁首辅,临终前却攥着支褪色的珠花,药碗打翻在紫檀脚踏上都没察觉。
“鹿公子看着单薄,倒是热心肠。”她故意曲解话意,“前日还帮我寻回落水的荷包。”
蔺仲晏唇色发白,攥着马鞭的手指节泛青。
正要开口,忽见长街尽头驶来辆青帷马车。金丝楠木车辕上刻着鹿氏族徽,车窗纱帘被寒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
桑知漪望着那抹玄色身影没入风雪,忽然想起前世某个雪夜。鹿鼎季独自站在御史台石阶上,肩头积雪足有寸许厚。
她隔着宫墙远远望见,竟与此刻马车里挺直的脊背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