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借着替柳氏添茶退至窗边,却见徐雯琴裹着雪狐氅立在梅树下,苍白指尖正捻着半枯的残瓣。
“这株绿萼梅开得迟。”病美人轻咳两声,狐毛领口随动作泛起涟漪,“像极了桑小姐发间这枝银蝶簪——总要等百花谢尽才肯露真容。”
桑知漪望向戏台方向,武生翻的跟头激起阵阵喝彩:“徐姑娘说笑了。不过是寻常饰物,怎比得您腕间这串伽南香珠?”
她早注意到对方腕上十八子手串,每颗珠面都刻着梵文《心经》。
徐雯琴拢紧大氅,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目:“三日前西市香料铺。”话未说完,戏台突然传来“咣当“巨响。原是武生失手打翻铜锣,惊得梅枝积雪簌簌而落。
暖阁里,鹿鼎季摩挲着青玉扳指听暗卫禀报:“晋王府的人正在查桑姑娘。”
窗外忽飘来断续琴音,竟是《鹤鸣九皋》的调子。他推开雕花木窗,正见桑知漪提着裙裾踏过雪地,发间银蝶在月光下振翅欲飞。
“把库房那架焦尾琴取来。”他指尖划过琴案上未写完的信笺,“就说......寒儿想听《阳春白雪》。”
后花园假山后,楚玉浔把玩着翡翠鼻烟壶冷笑:“我那舅舅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桑知漪驻足在水榭廊下。透过茜纱窗,可见鹿鼎季抚琴的侧影被烛光勾勒在粉墙上。
他今日未束玉冠,几缕墨发垂落肩头,琴弦震颤间竟与记忆中那个雪夜策马的身影重叠。
“姑娘可要进去?”侍女捧着红梅釉茶具轻声询问。桑知漪摇头退后两步,发簪不慎勾住缠枝帷幔。
裂帛声惊动琴音,待她仓皇抬头,正对上窗内人望来的目光。
暗香浮动的暖阁突然响起鹿寒雀跃的呼喊:“父亲答应教我连珠箭了!”
少年撞开雕花门,怀里的青梅酒泼出几滴,在青石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桑知漪趁机抽身离去,未看见鹿鼎季按在琴弦上的指腹渗出血珠。
楚玉浔从梅树后转出,指尖还沾着石灯笼的余温:“好一曲《凤求凰》。”他抬脚碾碎廊下冰凌,望着桑知漪远去的背影轻笑,“这场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徐雯琴的声音又甜又软,脸上的笑也显得很真诚:“上次在‘梅煎素雪’门口,瞧见表哥正跟你说话呢,我本来想上前打个招呼,谁知家里长辈有急事硬是把我叫回去了。我和表哥从小一块儿长大,最清楚他这个人了,外表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心肠最软和。我从小就特别信他,所以啊,心里头总忍不住想跟你亲近些。我能叫你‘知漪’吗?”
桑知漪听了,脸上也露出一个清亮的笑容,语气却客气得很:“徐小姐不必这么客气。我这铺子开门做生意,虽说主要是女客光顾,但男客来打包些茶点带走也是常有的事,实在平常得很。至于怎么称呼我,都是小事,徐小姐怎么顺口怎么叫就好。”
她嘴上说着称呼是小事,随徐小姐心意,可回话时,依旧只肯用那客客气气的“徐小姐”来称呼对方。
徐雯琴脸上的笑容还挂着,但仔细看,那笑容似乎微微僵了一下,没那么自然了。
自从今年春天桑知漪来到京城,大大小小的场合,徐雯琴和她碰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可每次,旁边总少不了其他人。
不是魏墨茵,就是别的哪家贵女。大多数时候,桑知漪都安安静静地待着,像没什么存在感。就算和自己说话,也是三言两语就没了。
徐雯琴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个桑知漪,除了那张脸长得好看,还有什么?性子软得像面团,一点脾气都没有,简直像杯白开水,淡得没味儿。
她私下里早就把这个叫桑知漪的女人掂量过无数回了。就是这个女人,搅得谢钧钰和表哥白怀瑾兄弟俩差点反目成仇!可桑知漪本人,徐雯琴横看竖看,实在瞧不出半点厉害的地方,性子也是温温吞吞的。
除了那张脸生得格外鲜亮动人,简直是一无是处!
男人果然都肤浅得很,就只看一张脸皮子好不好看。
连表哥那样的人物,竟然也陷了进去。
在桑知漪出现以前,徐雯琴对自己能嫁给白怀瑾,一直抱着十足的信心。
嫁给白怀瑾,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想,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念想。她不相信,凭自己的心意,会一辈子都走不进表哥的心里。
很多人都不懂白怀瑾,只觉得他话少,性子冷,不好接近。
但徐雯琴一直觉得自己是懂的。她知道,表哥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是掏心掏肺的好,那份情意是割舍不掉的。
白怀瑾小时候就经历了父母那场变故,整个佑国公府那时候对他就像丢掉的棋子,不管不问。有整整大半年,他整个人都是消沉的,颓废的,像是丢了魂儿。
那是他心口一道深深的疤。
所以,那个原本热忱又赤诚的白怀瑾,才把自己藏进了那个冷淡疏离的壳子里。
只有她徐雯琴,才看得见壳子里面那个真正好的表哥!
要不是当年父亲做主退了婚,她和表哥本该是最亲密的人。
偏偏老天爷捉弄人。
明明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硬生生就没了。
那本该是她的夫君,她的情意,叫她怎么甘心就这样拱手让给旁人!
很早之前,徐雯琴就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一场战争。
和男人们在朝堂上斗、在沙场上拼杀一样,最后也会有人倒下,也会流血。只不过杀人的刀,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每一个有可能站在表哥身边的女人,都是她的敌人。
……
然而,眼前的情形却让徐雯琴有点措手不及。
她刚才那番话,听起来亲切热络,其实暗地里藏着试探和挑衅。可桑知漪这么平平淡淡地一回应,倒显得她徐雯琴有些上赶着巴结似的,反而显得她有点可笑,甚至有点蠢了。
更让徐雯琴心里拉响警报的是,她一下子竟然摸不准桑知漪的路数。桑知漪那回答,到底是软中带刺、绵里藏针呢?还是她这人本来就笨嘴拙舌,根本不会和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