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怀瑾将重新变得温暖的手炉递给她,神情肃然,沉声吐出三个名字:“禁军统领秦春,陕东道大行台司勋郎中顾申,”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住桑知漪的表情,“还有护国公,鹿鼎季。”
“护国公?”桑知漪的惊讶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震动。
白怀瑾现在对她的任何细微反应都敏感至极,立刻捕捉到了她语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异样。很显然,她不仅知道护国公府,甚至很可能认识护国公鹿鼎季本人!
因为当他提到前两个人时,她的反应远没有这般强烈。
“护国公是晋王的外家,鹿鼎季是晋王的亲舅舅。”他面上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顺口提及的模样,实则心跳如擂鼓,状似不经意地试探道,“你认识这位护国公?”
桑知漪移开目光,端起手炉暖手,语气平淡地应道:“见过。”两个字,轻描淡写。
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白怀瑾脑中炸响!他何其敏锐?桑知漪说她“见过”鹿鼎季,那绝不仅仅是指在宫宴上远远望见过一眼那么简单!
两人之间必定有过接触,甚至……可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单独的接触!
一股莫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白怀瑾的心!前世今生,他从未记得桑知漪与这位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护国公有过任何交集!
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搅乱了他对过往的认知,也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他重生后努力拼凑的图景,仿佛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
白怀瑾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桑知漪脸上。
他看似随意地开口:“你怎么会认识护国公鹿鼎季?”手指却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
桑知漪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声音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认识他儿子鹿寒,是个机灵孩子。”水珠在她掌心碎成晶莹的光点。
白怀瑾突然觉得喉头发紧。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二字,像根细针刺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前世她蜷缩在血泊里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那时她身下洇开的红,比他们大婚时的盖头还要刺目。
廊下穿堂风掠过他紧绷的脊背,带着初春的寒意。他想起那个没能睁眼看世界的孩子,想起签文上“官星过旺,有碍子嗣”的判词,想起每年除夕宴上,同僚们带着儿女来拜年时,桑知漪藏在广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指。
“当心些总没错。”他嗓音发涩,目光追着檐角摇晃的风铃,“尤其是对那些人。”
桑知漪转头看他。细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在她发间,像是落了层金粉。
这个角度让他想起前世某个清晨,她也是这样仰着脸,笑着说要给孩子缝对虎头鞋。
“我知道轻重。”她指尖划过廊柱上斑驳的朱漆,“重活一世,总不能比从前更短命。”
白怀瑾喉结滚动。他多想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是否在某个午夜梦回时,也曾抚着平坦的小腹发呆。
但最终只是握紧拳头,任由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痕迹。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惊飞了歇在桃枝上的麻雀。
他看着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突然想起升任丞相那日,独自在佛前跪到双膝青紫的情形。
住持说执念太深反成魔障,可他宁愿堕入阿鼻地狱,也要换她今生平安顺遂。
“十年。”他突然开口,惊飞了落在石阶上的蝴蝶,“给我十年,所有威胁都会消失。”
桑知漪诧异地挑眉。她从未见过白怀瑾这般外露的情绪,素来冷峻的眉眼间竟凝着化不开的痛楚,连眼尾都染着薄红。
“急什么?”她故意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我又不是纸糊的。”
白怀瑾望着她扇面上颤巍巍的并蒂莲,想起前世她弥留之际,也是用这样故作轻松的语气说“下辈子别再见了”。那时她腕上的玉镯空荡荡地滑到手肘,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就当是我欠你的。”他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檐下新燕的啁啾盖过,“从前...是我太自负。”
桑知漪团扇顿在半空。她记忆里的白怀瑾永远脊背笔直如松,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肩,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脆弱感,让她想起前世书房里那盏总亮到天明的孤灯。
“都过去了。”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桃瓣,“如今我只想好好活着。”
白怀瑾看着她的侧脸在花影里忽明忽暗,突然很想把前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倒出来。
想告诉她每年清明都会去无名碑前摆上杏花酥,想说自己其实给未出世的孩子起了个小名唤作“岁安”,想坦白那些故作冷漠的疏远里藏着多少惶恐与愧疚。
但最终他只是摘下沾在她鬓角的桃瓣,低声道:“你且安心赏花,其他的交给我。”
风卷着零落的花瓣掠过回廊,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远处传来小贩叫卖杏花酒的吆喝声,混着孩童追逐打闹的笑语,衬得这方寸天地格外寂静。
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暮色中轻轻摇晃,白怀瑾望着石桌上浮动的光斑,这是重生后第一次与桑知漪这般平和地相处。
前世他们在这座宅院里争吵过无数次,如今她垂眸拨弄茶盏的模样,让他喉咙发紧。
“这茶…”他刚开口就被打断。
“雨前龙井。”桑知漪将青瓷盏推过去,“你从前总说太涩。”
白怀瑾握着尚有余温的杯壁,指节泛白。他多想说不是茶涩,是当年被权势蒙了眼,错把她的关切当束缚。
话在舌尖滚了三遭,终究化作檐角掠过的风。
“表哥——”
徐雯琴的呼唤裹着甜腻尾音撞碎静谧。
石榴红裙摆扫过青砖,她拎着描金食盒绕过影壁,发间步摇随步伐轻晃,在桑知漪面前站定时,故意露出袖口里新绣的并蒂莲。
“知漪妹妹也在呢。”她将食盒往石桌中央推了推,梅香从缝隙溢出来,“这是表哥最爱的梅花汤饼,可惜只带了一人份。”
桑知漪合上茶盖发出清脆声响:“正要去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