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木箱笼堆满庭院,两个姨娘倚着回廊朱漆柱嗑瓜子。
三姨娘指尖划过箱面浮尘,“京里可没有这样好的日头,说到走,我还真舍不得,毕竟这三十年,就没出过这地儿,可我听说,那京里头,钱好挣,银子多,贵人多,心里又觉得,那应该是个好地方。”
二姨娘把金丝楠木佛龛塞进包袱,檀香珠串缠在腕上叮当作响,“寡妇家度日,呆在屋里头就好。”
三姨娘噗呲一笑,“二姐你去京里当寡妇吧,我呢,倒是想见见天津的十里洋场。锦津那个丫头片子,一说起天津的繁华,每个毛孔都像是在嘲笑我们这些西北的土包子,如今轮到我们去天津享福,她这个锦绣繁华的人啊,日子可是难了。”
“你啊,积些口德。”二姨娘劝道,“咱们还得靠着这两兄妹生活,这两兄妹过得不好,咱们有好果子吃?”
三姨娘轻轻“哼”了一声,“二姐,要说还是得跟你学,多攒点财产傍身,图人终究是个虚幻。”
二姨酿笑笑,“现在知道也不迟。”
三姨娘正要问,二姨娘伸手示意噤声,眼神一瞟,原来是连泽进来了。
连泽立在滴水檐下数清单,檐角风铃突然静了——甘肃新都督的骑兵队正经过门前青石路,马刺磕出点点火星。
他们进门吊唁一番,匆匆离去,沈家兄弟出门应酬,连泽反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新都督迅速到位,西北暂时安宁,一行人的旅程略有保障,只是在西北一带起事,如今又逃窜在外的白振海残部是个不稳定因素。
沈世良再三向连泽请罪,恕不能履行婚约。连泽怕妹妹难过,不置可否,问沈世良是否能暂时搁置,容后再议。
沈世良思忖片刻,觉得也好,守孝三年,自然不可完婚,反复交代,如锦津有心仪之人,无需拘泥婚约,并承诺以兄妹之情对待锦津,将来锦津出嫁,他一定送上嫁妆以做贺仪。
锦津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沈公子,你觉得我是没有兄长,还是缺少银两钱财?”
沈世良一时语塞。
“我替你写好了。”锦津冷笑着,一封信扔到桌上,她顺手拉下博古架上的一个玉瓶,瞬间四分五裂,清脆的落地声钻进人心里,锋利的碎片边缘,几乎要在人心上拉出口子。
沈世良怔怔看着,锦津却轻轻柔柔,“你我之间,就如这个花瓶。”
“你走吧,既然两看相厌,那就不要同在一个屋檐下,再多看一眼,都叫人心烦。”
沈世良脚下碾过满地碎瓷,锦津写的退婚书在八仙桌上泛着冷光。
他正要拿,锦津又突然扬手将头上的发簪甩向描金柱。翡翠碎片溅进铜盆,水面倒影晃成无数讥笑的脸。
连泽心生畏惧,生怕锦津受不了刺激发疯,小声喝道:“锦津!”
锦津回过头,“哥哥,我总是要略微发泄下,否则这些气憋在心里,真疯了,也未可知。”
沈世良赧然,“是我的错。”
“你当然有错。”锦津道,“不过罪不至死,我也有错,我若原谅你,必要先原谅自己。”
“沈世良,你可知'津'字何解?”
她捻起最大那片翠色,沈世良和连泽不免惊呼,正要上前,嘴里呼喊着,“你放下……”
锦津咯咯笑起来,“你们放心,我还为了个男人寻了短见不成。”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锦津轻笑,借诗自励,又叫来丫鬟收拾,漆盘里的碎玉随脚步簌簌作响。
“我们钟家虽是依附荣家,到底也有几分家资,如今沈世良你这话,真是小看了我们。我钟锦津没有权利说沈钟两家恩断义绝,但我可以做自己的主,那就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锦津……”连泽见妹妹又是摔东西又是出言不逊,连忙制止。
“哥哥,你与沈家,自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妹妹不会拦着你,但是我不与你去京里,我想留在天津。”
“那是我的出身地,名字里也有一个津字,也许那是我的福地吧。”锦津笑声凄凉,出了门,自己上了马车。
她一步也不想回头,这里就是她耻辱的存在。
宜棠还站在垂花门外指挥人搬东西,春阳把她的影子钉在青砖地。
她抱着装了父亲骨灰的大瓷罐子,沈世元上前要帮忙,“大半天了,你不累吗?”
宜棠恍惚片刻,交给沈世元。
沈世元转头吩咐大鱼,“用油布包车轮,河西的沙比京城的雪还蚀铁。”
沈世良斜倚门框看她,指间转着西洋打火机,钢轮擦出的火星落进阴影里。
“哪里学来的本事?”沈世良问道,他内心忐忑,今日锦津说话倒是有几分宜棠的气性,可锦津毕竟不是宜棠,心里仍旧担心锦津给宜棠带来不快。
“什么?”宜棠不解。
“搬家整理东西,饶是费神。”沈世良道。
“自然是孤儿院,跟着嬷嬷们。”宜棠轻轻说道,“我们经常要搬家。”
“为什么?”
“因为没有钱。”宜棠解释,“捐赠的金额不够,钱来不及到位,或是那人又不兑现了,总之,这些意外会让我们面临入不敷出,严重的时候就要搬家,寻一处能负担得起的地方。”
“那这种不讲信用的人不是很讨厌?”沈世元道。
“嬷嬷们说过,捐赠不是责任,或许人家突然有什么不便说的难事,也未可知。”
沈世元笑笑,他离宜棠的世界还有些距离,他正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沈世良也笑了,他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沈世元,沈世元完全没有察觉。
宜棠没有去找锦津,沈世元嘴角抽了抽,跟大鱼吩咐一番,便跳上马车,享受和宜棠的独处时光。
宜棠拿着一本书翻看,沈世元把书拿来,“等会颠簸起来,看书会头晕。”
宜棠随他,闭上眼睛养神。
“你居然没去找钟锦津。”
“总要给她些时间,自己想明白,自己……自己舔舐伤口。”
宜棠说话的时候,并未睁开眼睛。
“我以为你会难过。”沈世元道。
“难过,但无法替她难过。”宜棠睁开眼睛,望着沈世元,“她未能得偿所愿,是一桩憾事,但是她对我的态度,我扭转不了,我若强行解释或介入,也许会适得其反。”
宜棠顿了顿,“嬷嬷们救助他人,常常也讲一个分寸感,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不介入别人的人生,毕竟,保持自己的心力,才能帮助更多人。我们的经历不一样,我的人生经验并不放之四海皆准。”
沈世元大笑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就是冷酷心肠呢?”
宜棠也笑了,轻声道,“锦津经常说我冷心冷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