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你怪我吗?”宜棠没有回答,她心中自有答案,命运的安排,千回百转,非人力所能及,她所求的,不过是千难万难,有希望就好。
月黑有灯火,冻土挡不住破芽。
如此,就够了。
如今她孑然一身,眼前这个男人,从陌生人到性命相托,他们的交情不可以时间来衡量,只能顺其自然,相信他,成全他。
沈世元没有得到宜棠言语的承诺,但却在她的拥抱中找到力量,他看见两人交缠的双手,骨节清晰,他强劲,她柔韧,力度分明。
马车辚辚驶过青石板,车帘缝隙漏进的光在他脸上游移。
宜棠数着帘外掠过的榆树影子,忽觉颈侧温热——沈世元竟枕着她肩头假寐。
他呼吸拂过锁骨,惊起一片战栗。宜棠僵着身子数他睫毛,忽见窗外惊鸟乱飞,天际线处尘烟滚滚。
阳光浸透苍穹,沙砾地上横陈着野狼骸骨,白骨间生出几簇骆驼刺,开着诡艳的紫花。
大鱼策马追上来,递过密函,沈世元展信,皱纹悄无声息爬上了他的眉头。
“绕红水河走。”他命令车夫调转马头,马蹄铁擦出火星,“有埋伏。”
车厢猛地倾斜,宜棠撞上雕花窗棂,额角火辣辣地疼,她没有吱声。
锦津早上塞给她的西洋小镜从袖袋滑出,镜面映出她苍白的脸,额角淤青像朵将萎的蓝睡莲。
她拿出丝巾把自己的头缠上,沈世元回过头,她说,“有些凉。”
车外突然传来枪声,零星的,闷在风沙里,似远似近。
大山隘口形似卧驼,风蚀岩壁上布满蜂巢状孔洞。正午日光在赭红色砂岩间折射,将榆木马车镀成血色。
车辕包着防弹铁皮,是兰州兵工厂特制——却防不住岩缝里伸出的套马索。
大鱼突然勒缰,两匹马前蹄腾空。
前方十丈处横着三具驼尸,腐肉间爬满沙蚁。
大鱼策马上前查看时,驼尸腹腔中炸出毒烟弹。咳嗽声未歇,岩壁孔洞中射出浸油麻绳网。
马匹受惊撞向山壁,大鱼挥刀砍网却被绳结缠住手腕——这是宁夏牧人专套野马的活扣。
“低头!”沈世元抱着宜棠趴下,顿时空气中便弥漫着硝烟与血锈味,他左手按着宜棠后颈将她压倒在锦缎软垫上,右手持枪抵住车窗。
子弹穿透木板的瞬间,宜棠看见他袖口的纹路浸在暗红里——不知是谁的血。
“沈世元,你受伤了吗?”宜棠惊呼。
“没事,别怕。”
车外有人重重落地,马嘶叫起来,受惊后扬蹄快跑,车也剧烈晃动起来,宜棠被撞得东倒西歪,沈世元连忙拉住她,抱在自己怀里,握住她的手,抓住栏杆,“你握紧了。”
沈世元说完,推开车马,跳到马身上,拽住缰绳,马车才逐渐平稳下来。
车外马蹄声如惊雷,刀剑相击声裹在风沙里。
沈世元单手控缰,脊背绷成一张弓。
宜棠攥着染血的帘布,看见他后颈汗珠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血色。
沈世元一鞭子过来,又把马车门带上。
宜棠惊魂未定,听见身后已有一大群人马赶上,论架势,显然不是沈世元的人,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喊“沈世元,危险。”
突然意识到不能暴露沈世元,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不过也没什么用,马车被迫停了下来,两人被团团围住。
八名包红头巾的汉子顺绳滑下。领头独眼龙用枪托敲打车窗,玻璃立刻绽开蛛网状裂痕,宜棠心惊肉跳,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紧紧抓住把手,让自己镇定下来。
三十余骑呈扇形围拢,独眼龙一拱手,“沈少爷,我们无意为难你,我们大当家的想借荣小姐一用。”
沈世元冷笑道,“荣小姐是我太太,这还叫不为难我。”
“当真?”独眼龙又道,“并未听闻沈家娶亲一事,不过既然沈少爷亲口所说,那也假不了,恕在下不知之罪,我们想请沈少奶奶走一趟。沈少爷是明白人,没必要做困兽之斗,在下保证,沈少爷与沈少奶奶并无危险。”
“要我做什么?”宜棠在车内听得明白。
“沈少奶奶去了就知道了。”
“听你的意思,本不是为难我们的意思,为何不能说明情况?”宜棠在车内说道,“我是医生,我能做的,无非岐黄之术,若不能直说病情,便说求医即可,我也好略作准备。”
“沈少奶奶果然聪慧。”那人道,“大当家的正是求医。”
“那为何要劫掠我们二人?”宜棠不解。
沈世元一声冷笑,“官匪之间,下帖子是不可能的。”
独眼龙笑了,“沈少爷,自古以来,窃国者侯窃钩者诛,如今乱世,民不聊生,还谈什么官什么匪,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孙先生昔日为清庭通缉,袁总统本是清庭北洋重臣,如今这形势,却又做何解?”
宜棠听出来这人或许能讲几分道理,掀开车帘,眼前叫人一惊,沈世元不仅被缴枪,还已经叫人拿枪指着头,一动也不能动。
“宜棠进去。”沈世元喊道。
“世元。”宜棠温温柔柔,“你让我说完。”
宜棠看着那独眼老者,黄黑面皮,五十来岁,一身儒雅之气,在一群穷凶极恶的人之中,颇为鹤立鸡群。
“放开外子。”宜棠道。
沈世元最为吃惊,他看着宜棠,宜棠却不看他,仍是对着那人道,“不仅要放开外子,还要归还我们的人,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本份,你大可不必如此,但你若是兵戎相见,逼我行医,恕我无能为力。我们夫妻如今已经落入你手,你愿杀愿剐,随意就是。”
独眼老者枯槁的手掌在空中划出弧度,腕间褪色的红绳与匪众腰间的狼牙链形成微妙对峙。
匪众皮靴碾碎骆驼刺后退三步,卷起的沙尘扑簌簌落下,惊起藏在石缝里的沙蜥。
“不能放了沈世元。”一个模样凶狠的年轻人叫嚣,“老把头,放了沈世元,你可负得起责!”他脖颈青筋暴起,镶金门牙磕在旱烟杆上迸出火星。
独眼老者一笑,“若有差池,自然是我去向大当家的复命,不劳烦小少爷。”
“你!”这位小少爷乜斜着眼睛,“这个小娘们会治病?长得倒是漂亮,搂着睡一觉,怕是什么病都能好。”
沈世元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微不可察地勾起——这是他在德国军校练就的杀招起势。
拿枪指着沈世元的人突然应声倒下,众人看去,沈世元已经夺了那人的枪,人躺在地上呻吟,鲜血从咽喉处喷出,很快便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