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月光下的梨花(1 / 2)

夜色如墨汁浸透宣纸般晕染开来,月光攀着老梨树的筋脉,蜿蜒而上,和着满树的梨花,在地上投下碎影。

宜棠坐在酸枝木桌前,黄铜台灯在花笺上晕出光影,提笔不知写什么,手里的书,书上的字,能入眼却不能入心。

宜棠在意的并不是报纸胡说,而是她清晰感受到沈世良的情谊,她有些内疚,也许正是她对沈世元若即若离的态度给了其他人错觉,包括沈世良。

即使面对一桩并不甘心的婚姻,也要全心全意?

窗外鸟叫鸣虫,着实让人心乱。

有月光钻进窗棂,她想看看月色,突然想起沈世良赴宴前交代不可开窗,手又缩了回来。

雕花门闩发出蚕食桑叶般的细响,她连忙问道:“岑妈,怎么?”

她握住毛笔的手刚抬起,就闻到熟悉的气息,她猛然转头,竟然是沈世元,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站在自己面前,肩章金线被硝烟熏得焦黑。

宜棠怔住。

宜棠心里泛起涟漪,她有些激动,又有些心安,沈世元在,她就不用面对沈世良无法抑制无处不在的深情了吧。

她心里再大的坦荡也抵御不了沈世良潮水般的深情,她无以为报,那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她实在不习惯她的生活被倾注其他人的感情。她曾经期盼过她的父亲,在多年求而不得后,她在情感的世界里,已经适应了自给自足。

宜棠觉得自己是一棵贫瘠的植物,她哑然失笑,怪不得那么喜欢芨芨草和骆驼刺。

沈世元却将宜棠的彷徨理解成羞涩,他要主动些。

“三少奶奶好雅兴,”他摘掉白手套,金属纽扣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清响,手指拂过花笺边缘,“退步了。”

沈世元有些热,微微开窗,砚台里未干的墨汁突然泛起涟漪,原是窗外槐花被夜风裹挟着扑进来,花瓣粘在花笺上,让毫无章法的字更加混乱。

宜棠回过神,却不知说什么,她连动也未动,这一个月的分离,让她生了陌生感。

窗外槐花影影绰绰,甜软的香味散在空气中,钻进人心里,万事万物以它特殊的方式抚慰人心。

“沈世元。”宜棠轻声喊道。

沈世元血液上涌,体内升起一股叫嚣的力量,他败给冲动,一把抱住宜棠,将她压在锦被间,一头扎进她胸口,贪婪地闻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苦香。

可她闻到他领口沾染的脂粉香,宜棠朦胧的心思瞬间清醒,一把推开沈世元。

沈世元猝不及防,被宜棠推翻在地上,他嘿嘿一笑,“棠儿,力气见长,恢复的不错。”说罢又想欺身上去,宜棠面色有些沉,“你让开,我要起来。”

沈世元听出宜棠的不悦和冰冷,“怎么,棠儿?”

他伸手去抚摸宜棠的脸。她侧身避开抚来的手掌,云锦帐幔上的缠枝纹在光影里揉成一团。

沈世元低笑一声,上衣甩在地上,铜扣砸出当啷响声,衣服下摆扫过她裸露的脚踝,惊起一片寒栗。

宜棠声音里透着疲惫,“你去洗漱吧,我很累,要休息了。”

“白日太累?今天大哥带你出去了,碰到不知死活的,吓着了?”沈世元道,又去掰过宜棠的脸,想要吻去,宜棠伸手推开,“沈世元,你去洗洗。”

沈世元悻悻然起身去洗,心中不解,宜棠为何对他变得抗拒。他们离别前的夜晚,他甚至觉得宜棠已经接受他了,他进了盥洗室,脱下衣服,这才发现领口下方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口红印子,他吓了一跳,还好宜棠推开了他,若被宜棠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沈世元一改刚刚的苦闷,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拧开冷水冲刷自己,今日为了偷偷潜进西安,他伪装成妓院的赶马,这才蒙混过关。

这帮女人一路调笑他这个生面孔,他都不知道自己被人摸了几把。

宜棠一身药香,叫人觉得妥帖安心。

等回了房间,沈世元发现,宜棠给他单独放了一条被子,而宜棠自己,早就裹着一条被子,背朝外面,仿佛是睡了。

“棠儿”沈世元伸手去掰宜棠,认识两个月,分别一个月,叫他如何不想,可宜棠就是这般冷淡。

“睡吧。”宜棠想了想,“路上想来很赶,早点休息。”

“是很赶,想早一点见到你。”沈世元道。

“你要运走的山炮卡在潼关。”宜棠道。

“你怎么知道?”宜棠笑笑,“大哥带我出去,我无意中听人说的。”

“被法国人做梗。”沈世元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国土上,却受洋鬼子挟制。”

“你懂法语,宜棠?”沈世元好奇地问道。

“嬷嬷里面也有法国人。”宜棠道。

“宜棠,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沈世元来了兴趣,撑着一只手盯着宜棠问道,他没敢再靠近,宜棠似乎对他很抗拒。

“没什么。”宜棠闭上了眼睛。

沈世元累极了,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轻轻的呼吸声,在夜里流淌,在宜棠身边形成巨大的回响,撞击着她的心。

宜棠觉得自己可笑极了,都不了解身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敢放纵自己!

辗转反侧,宜棠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入睡了。

命运仿佛伸出一只手,捏住宜棠的心脏,让宜棠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孤女,一旦进了深宅大院,连呼救都不会有人听见,更别提有人救她。

宜棠冷汗淋漓,她不想进去,可巨大的旋涡卷着她,她拼尽全力也没有用。

有人不停地喊“宜棠”,声音温柔像一根稻草,她想要抓住。

真实的触感让她瞬间睁开眼睛,眼前正是沈世元。

屋内漆黑,只有床头一盏微弱的台灯,小小的光圈,淡淡的光晕,足以照亮沈世元眼角的担忧和宜棠眉眼间蹙积起来的落寞。

“宜棠,你做噩梦了?”沈世元问道。

宜棠撇过脸,躲过他的目光,落在被子中央盘金绣勾勒出的团窠式宝相花,花瓣层叠如云,花心嵌以孔雀羽捻线,纷繁复杂,规整而无留白,如一场紧锣密鼓的盛会,她伸手去摸,却仿佛被绕进去中,花团锦簇之下,她不过是只小飞蛾。

她想起了珠江边上,简洁明快的通草水彩画,帆影重重,铁皮轮船与疍家篷船并行,德国银丝刺绣勾勒出的桅杆线条,配上天水一色的蓝天,仿佛一颗跳跃的心,有着数不尽的远方,让她向往与翱翔。

沈世元在一旁说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或者沈世元什么也没说。

她拒绝了沈世元伸过来的手臂,自己翻身躺下,背朝着沈世元,她摸了摸枕头,果然没有旧日常放的素馨花。

梦里不知身是客。

沈世元也躺下,宜棠的反常让他不知所措,但白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无心恋战,时间流淌,也许能填充他们之间的鸿沟。

白日和一群妓女一同赶车,他几乎要被她们身上的香粉熏死,一心想着重温宜棠身上的苦香,可今夜的宜棠一身荆棘,不让他靠近,还好,空间的距离足够小,他竭力获取一丝芬芳填补内心的渴望。

楼下似乎有嘈杂声,沈世元起身走到床边,原来是大哥回来了,月光下,他一身清辉。

沈世元叹了口气,报纸将三人关系写得污秽不堪,实在罔顾他们兄弟之情,玷污宜棠的圣洁。

他已经叫人处理那家报馆了,奶奶和他娘都很生气,只有母亲很尴尬,大哥平日风流惯了,母亲的素来软弱,此刻百口莫辩。

他站出来,“我不想再听到家里人说宜棠和大哥半个字的不好,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太太,谁再说我就跟谁翻脸。”

他娘哭起来了,声音高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奶奶骂道:“你个浑小子,还不给你娘赔罪。”

沈世元道:“娘,祸起萧墙,原就是家里人没有分寸,这个道理你懂。污蔑他们就是污蔑我。”

他不再解释,面色阴冷,叫他的娘看了,也忍不住哆嗦。他娘何尝不知,这个儿子,敬重嫡母远胜于她这个亲娘,他是老太太养大的,自己一早就丢了场子。

那日之事,逃脱者不多,唯有周晨这老儿,沈世元后悔当日心软,喊来大鱼吩咐一番,后患留不得,接连两次,对着宜棠来,真是不要命了。

沈世元起身出门。

看清眼前之人,沈世良无不惊讶,“世元,你来做什么?山炮的事情,我自会解决。”

“宜棠是新媳妇,我若真假借大哥之手接她回沈家,怕对宜棠不好,将来宜棠找我闹我也招架不住。”沈世元说这话时,心虚如风筝上天,生怕大哥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一句话,就让他堕下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