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后花园的紫藤架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宜棠攥紧丝质裙裾疾步穿行,绣花鞋踩在鹅卵石径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早已摸清花房后头临着护城河支流,老柳树下系着条褪了漆的小船。
今夜月光如水,将她的剪影拉得细长,投在爬满忍冬的灰砖墙上,疾行的身影灵动,自由的灵魂呼之欲出。
“喵——”陡然响起的凄厉猫叫惊得她后背沁出冷汗。紧接着是瓦片坠落的脆响,碎陶片混着泥土哗啦啦倾泻而下。
守园老伯沙哑的咒骂声裹着北地口音传来:“作死的畜生!”
竹竿扫过砖地的沙沙声渐远,宜棠趁机闪身钻进花房。
“好险!”宜棠暗自庆幸。
浓烈的玫瑰香扑面而来,昏暗的煤油灯挂在四边廊檐下,层层叠叠的各色花瓣藏着奔放的喜悦,在暗夜里自在。
宜棠颤抖的指尖刚触到花茎,尖刺便扎入皮肉,血珠滚出,在暗淡的光线中不明的颜色,痛的知觉让宜棠更加清醒。
将沁血的食指含进嘴里时,她忽然想起昨夜沈世元咬她耳垂的触感,慌忙甩头驱散这恼人的联想。
还好要走了,再晚些,她也会贪念。
河面浮着月光,詹森执桨的手背青筋凸起。
小船随水波轻轻摇晃,船头马灯将宜棠素白的面庞照的温暖而柔和,仿若忍冬,黄白双色,淡雅中芬芳,馥郁中收敛,叫人贪念青春时光。
宜棠提着裙裾跃上船板,“快走。”
宜棠的心跳得厉害,生怕下一秒又要生出枝桠。
金发青年问道:“你不要你的丈夫了?”语气里带着西洋人特有的直率。
宜棠别过脸,盯着对岸渐次排列的灯笼:“再快点。”
身后朱门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令心跳漏了半拍,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
走吧走吧,外面天宽地广,你所求者,不过是内心的安宁与充实的人生。
桨声中,詹森的蓝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好奇的光:“我觉得他是个大英雄。”
詹森一边用力划船,一边问宜棠,“我拐走了一个大人物的老婆,我会不会触犯你们的法律?”
船身忽地倾斜,宜棠扶住潮湿的船舷,腕间翡翠镯撞出清脆声响,她望着波纹里破碎的月影轻笑:“法律管不了,我们原本就无凭无据。”
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淡红的吻痕,詹森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詹森觉得宜棠美若天神,与她并肩,总有一种特别的安心感,她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你后悔也来不及了。”宜棠道,“再快点,别被发现。”
“你不用紧张。”詹森道,“你说他们不要你,他们还追你做什么?”
“我想快点离开这里。”宜棠道,“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会离开西安?”
“那个张小姐,每日找我学英文,我觉得她有些笨,我教不会,于是落荒而逃。”詹森沮丧道:“更让人难过的事,我连一个牛痘也没有接成功。”
“别灰心,詹森。”宜棠安慰,“以后我跟你一起做,一定能成功。”
宜棠笑了,“我不就是你们接种的,我胳膊上还有个大疤,那时候广州接种的人也不多。”
“不是我的问题,可能我跟陕西八字不合。”詹森道。
“看来你跟着张如玉学了不少中文。”宜棠道,“她怎么舍得放你离开?”
“她来京城了,我跟着来,半路跑掉了,没有钱花,就去六国饭店表演魔术,居然遇见你。”詹森兴奋道,“你的逃跑计划,我很感兴趣,这么疯狂的事,真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
“她来做什么?”宜棠好奇。
“为你的丈夫而来。”詹森道,“你不要难过。我现在比你还了解你丈夫,因为如玉张给我讲了一路,你想不想听?”
“当然不想。”宜棠道,“你留着以后写小说挣钱,讲给我听浪费了,我不付钱还不想听。”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詹森还是很好奇。
“我是荣大夫啊。”宜棠笑道。
她的笑声里透着自信,在水面飘荡,在月色下,闻者开阔。
“张小姐来做什么?”宜棠问道,“她想做沈世元的太太,可我今天走的时候,家里已经住进了一位想要当沈太太的女人。”
“我搞不懂你们,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娶这么多女人。”詹森耸耸肩,摊开手。
“所以我要走,我不奉陪。”
“沈世元呢?”詹森问道,“在西安的时候,我记得他已经拒绝了张如玉。”
“此一时彼一时。”宜棠道,“他也有拒绝不了的时候。”
“如果是这样,棠棠,我支持你。”詹森道,“你值得一份独一无二的爱。”
宜棠莞尔。
“唉…….我们两个都是逃出来的,以后吃饭都是问题吧。”詹森沮丧道,“你有没有带钱出来。”
“那当然。”宜棠笑道,“我有在你们外国银行存钱,除非银行不讲信用,否则吃饭的钱还是有的。”
“对了,我还把我丈夫卖了个好价钱。”宜棠想起苏辰的银票。
“什么意思?”詹森不解,“卖给谁了?这不犯法吗?”
“法律管不了。”宜棠笑了,水面上波光粼粼,微风拂面,久违的自由让她一扫这几日阴霾,“有个女人喜欢沈世元,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
“你不是本来就要离开吗?”詹森有些晕。
“是的。”宜棠眨眨眼睛,“我不告诉她,否则这笔钱我挣不到。”
“沈世元知道了会很生气吧?”
“我不管,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你真是个冷心肠的女人。”詹森耸耸肩膀。
“谁说不是呢?”宜棠笑了,她沉浸在荷风之中,月亮落下去,天地静谧,黑不隆冬,宜棠努力想起小时候这里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现在民国了。
女人们可以穿着香云纱,摇着檀香扇出门了,不用死守闺中。
她这般成亲不到三个月进门不过三天的新妇正落荒而逃。
詹森见宜棠不说话,问道:“你后悔了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宜棠说:“不要。”
“我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这里一直都是繁华热闹的地方,冰盏儿小贩敲出清脆的’得儿铮’声,冰镇酸梅汤的铜壶外壁凝着水珠,在青砖地上洇出小片阴凉。”
“还有德胜桥头剃头挑子,铜盆反着夕照,水面倒映出西天火烧云与远处白塔寺鎏金顶的交辉,美不胜收。”
宜棠说着说着,眼泪却滚下来,她猝不及防。
“棠棠,你是不是想沈世元了?”詹森道。
宜棠眼里满是落寞,都藏在这漆黑的夜里。
“你不是个话多的人。”詹森道,“你讲了这么多,因为你心里难过。”
“像一个醉鬼。”詹森补充道。
宜棠无言以对,夜风吹过,泪水又凉又咸。
詹森道:“棠棠,我知道你会好起来的。”
宜棠轻笑,“詹森,你真好。”
“我们晚上去哪里?”詹森问道,“是去你们荣宅吗?”
“不可以。”宜棠道,“万一沈家象征性找我呢?我恰好出现在他们不希望找到我的地方,双方多尴尬!”
“什么叫象征性找你?”詹森实在不理解。
“碍于面子。”宜棠道,“唉,你们外国人不会懂的。”
“你们到底成亲了吗?”詹森愈发不懂。
“我也不知道。”宜棠道,“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已经……可能成亲了,可没有登报,也没有什么证书,好像又没有成亲。”
“你委屈吗?”
宜棠认真想了想,“詹森,我更喜欢自由的我。如果叫我拿自由换沈世元的爱,我不愿意。”
“沈世元找到了你,你会跟他回去吗?”詹森道,“我看得出来,你对他并非丝毫没有情谊。”
宜棠看着星星,它们遥远而明亮,“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吧。”
“等到那个时候,也许他早就忘记了我。”
两人上岸,已是子夜,两人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