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青砖院墙染成琥珀色,檐角生锈的铁马在朔风中叮咚作响。连泽望着门内蹲在青石药碾前的背影,灰蓝棉袄下摆沾满褐色药渍,素绸发带随着捣药动作在肩头起落,像只疲惫的枯叶蝶。
“宜棠。”他屈指叩响门环,玄色皮靴堪堪停在门槛外。药碾与铁轮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少女转身时带起细碎药渣,有几粒沾在睫毛上,衬得瞳仁愈发幽深如古井。
宜棠起身,回头见是刚会过面的表哥,微微露出笑容,问候了一声:“表哥。爹去白马寺寻贝叶经了。”她拍打掌心残留的当归碎末,羊皮靴碾过满地晒干的忍冬藤,停顿片刻,又说了句:“西北古刹甚多,爹归时难料。”话音未落,咖啡焦香已从廊下飘来,混着药草苦涩在院中织成奇异的网。
连泽笑了笑,温和说道:“我找你。”
宜棠虽觉得奇怪,但仍按照待客之道将其迎进来,又问道:“你喝咖啡还是茶?”
连泽早就闻到了院子里的咖啡香味,说道:“我也喜欢咖啡,给我来一杯就好。”
宜棠点点头,很快便端了出来,在连泽对面坐下,等着连泽问话。
连泽接过骨瓷杯时,指腹触到杯壁未拭净的药渍。面前的姑娘沉静而朴素,身上没有任何首饰,穿着男人般的马裤,裤脚扎在短羊皮靴里,唯独领口处露出里面白色丝制衣服盘花,端庄秀美,精致无双,这大约是她作为官家女唯一的证据。
宜棠不说话便有些清冷,她专注地看着连泽,漆黑的眸子卧在一汪深潭中,她大概是觉得时间到了,却没有等来连泽的话,眼神便挪回刚才捣药的罐子,她没有时间陪人坐冷板凳,何况是一个不太熟的男性亲戚。
连泽心里一动,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两人还真是有些相似,他不免生了好奇,把自己来的真正目的放在一边,问道:“表妹不像是会听从盲婚哑嫁的人,你真的会嫁去沈家吗?”
宜棠听完,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仿佛没听一样,她没有与陌生人讨论隐私的爱好,若是换了旁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无礼,可眼前人毕竟是表哥,说关心也是有的,她压制心里的不适,说道:“表哥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作陪了,我还有事情要做。”
连泽笑笑,嘲笑自己的唐突,赶紧回到正题,“我有一事要求表妹帮忙。”
连泽生怕自己已经留了坏印象而被宜棠拒绝,赶紧补充道:“我想我母亲患了妇人的疾病,她羞于启齿,你也是医生,还是她的侄女,我只能求助于你。”
宜棠立刻聚精会神起来,她眼神温和,鼓励连泽继续说下去。
“母亲身下……”他喉结滚动,瓷勺撞在杯沿发出脆响。
“母亲身上有恶臭味,行动不便,今日上午摔倒时,我发现她身下掉出一团东西,我把它推了回去。”
“你推回体内的脏器是什么?”
“是子宫。”
宜棠没有说话,起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账本样的东西,翻开其中几页,递到连泽面前。
穿堂风掀起案头《柳叶刀》杂志,铜版纸上的解剖图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连泽望着她绷紧的下颌线,恍惚看见手术刀划开皮肉的寒芒。窗外老槐树突然沙沙作响,惊起几只寒鸦,宜棠已抱着药罐起身,玄色辫梢扫过自鸣钟。
令连泽叹为观止,宜棠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见钟夫人的时间,以及她观察到的情况,她对病情做了推测,从表述的变化足以看出宜棠对病情越来越肯定,与连泽的判断大致无二。
“你怎么说服她服用阿司匹林?”连泽看到了用药记录。
“我假装腹痛,并当着她的面服用了一颗,然后送给她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我会定期给嬷嬷一些,虽未言明,但是我想她服用过了。”宜棠补充道:“姑母之前用藏红花镇痛,有了阿司匹林后,藏红花的用量明显减少,但是这些并不能治本,我想姑母仍然很痛苦,行动不便,排尿困难。”
“谢谢你,宜棠。”
宜棠摇摇头,一脸坦然,同为医生,对病人的心意应该是相通的,何需谢谢,何况病人的情况也没有得到根本好转。对此,作为亲人,心有愧疚,身为医生,也生挫败。
“难得娘肯听你的。”连泽叹了口气,又不免欣慰和感激,宜棠真是个聪慧的女子。
“我并未与姑母言明病情,只是同为女性,她对我的信任多一些而回避稍微少一些,但远远谈不上正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