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今日受惊了。”沈世良道:“不怕死的周晨,竟敢派人来恶心她。”
“周晨没有以后了。”沈世元道。
“早该如此。”
“洋人那批货怎么办?”沈世良又问,“我倒是有个主意。”
“大哥你说。”
“让宜棠去。”沈世良道,“她本就是教会医院长大的,她去沟通恐怕事半功倍,我去过数日,也没有沟通下来,与洋人打交道,我也不行。”
“不行。”沈世元道,“男人的事情,不需要宜棠插手。”
沈世良哼了一声,“你若是用后宅妇人的眼光看宜棠,那真是太小看她了,也委屈了她。”
“大哥,宜棠是我太太,我希望她不要被这些乱事烦扰。”沈世元道。
“你不仅小看她,还高看自己。”沈世良嗤笑一声。
“大哥,不管怎样,我不可能把宜棠牵扯进来。”
“当你非要娶她的时候,不已经把她扯进来了吗?”沈世良道,“她现在难道不是姓沈吗?”
“荣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大哥,你早点休息。”沈世元转身回房。
微弱的灯光还在,黑夜被扯开一个小口子,宜棠仍旧背朝外面睡着,沈世元无奈,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去,已经凉透了,他伸出手想抚摸宜棠垂在一旁的头发,却把手停住了,宜棠并没有睡着,她控制着呼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宜棠。”沈世元想了想,轻轻说道:“我这次来,还有些事情要办,你若是想,去街上看看也是可以的,叫大鱼陪你。”
宜棠沉默久了,一开口嗓子有些哑,“好。”
又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睡吧。”沈世元重新躺下,厚重的窗帘外,天光已现,沈世元赖着不起,宜棠身上的苦香治愈了他一路的疲惫。
她似乎在跟他置气,难道是怪他丢下她这么久?他自己笑了,想起沈世良的话,“看轻了宜棠,看高了自己。”
朦朦胧胧中,沈世元终究没有睡着,他轻身起床,不管宜棠睡没睡着,他本着不打扰的心,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出门。
细细碎碎的衣服声,扰得宜棠心慌,她生怕他拉她起来吃早餐。
还好,沈世元径直走了出去,宜棠一颗心放下来。
用早餐的时候,岑妈瞧见宜棠眼下的青色,说道:“少奶奶也要劝着点少爷,顾全些身体,昨日少爷半夜才赶到,想是累坏了。”
宜棠正喝着粥,回过味来,竟把自己呛住,岑妈和珠儿赶紧来帮她拍背。
窒息人的何止食物,还有气味、话语,甚至空气。
宜棠不知道沈世元什么时候回来,她只想避开,刚出门便遇见大鱼,小伙子说话恭恭敬敬,“少奶奶,我陪您出去吧。”说罢推起宜棠的轮椅。
槐花落满客栈青石板,大鱼一身军装,严严实实,掌心都捂出汗来,宜棠一身月白色缎面的裙角,垂着一根乌油油的辫子缠着银丝绦,像个女学生。
宜棠轻声道:“你穿成这样,恐怕出门不方便吧?”
大鱼脸红,低头咳了一声,“少奶奶,我知道了。”便转身回房里换了件竹青杭绸长衫,到宜棠面前,献宝一样哗啦抖开:“少奶奶,如今一件衣服也改名了,这不叫长衫,叫文明衫。”
大鱼摘下军帽,露出板寸的头发,精神得很,与陈将军营内那些士兵别无二致。
西安的烟火延续了上千年,宜棠与大鱼并无目的,不过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梭,宜棠突然让停下来,踮脚抚摩广仁堂药铺门前的石雕貔貅,问大鱼,“认得字吗?”
大鱼羞赧,“认得几个,但是不多,我没有上过学堂。”
宜棠笑道:“我也没有上过学堂,不能跟沈家的孩子们比。”
大鱼吃惊,还在思索宜棠的话,宜棠已经饶有兴趣地看向别处。
宜棠指着又一个石雕,“后面写着什么?”
大鱼顺着宜棠的指尖,青苔斑驳的石墩下刻着“大明正德年造”,大鱼轻轻念出来,宜棠道:“正德是个叛逆的皇帝,大概也是被相互倾轧不干政事忙着争权的大臣逼疯了,但是以国家为筹码,代价太大了。”
大鱼道:“这石雕本有铜钱含在嘴里,一起战乱,秩序全无,便被人抠了去。”
“你是哪里人?”宜棠问道。
“小的就是关中人。”
“说我。”宜棠纠正。
大鱼红了脸,“前头北院门有家卖金线油塔的,油面能拉得比头发丝细。”
没走几步,果然油香混着秦腔飘来时,大鱼陪跑过去,买回一摞油塔,递给宜棠,“少奶奶,您尝尝。”
大鱼笑道:“遇到少爷以前,我在树林里剥树皮吃。”
宜棠咬开酥皮,桂花蜜流到嘴里,甜丝丝的。
拐进洒金桥暗巷时,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地面,大鱼急忙带着宜棠去树荫下躲避,一群娇笑的女子走过,身上的香味,与沈世元如出一辙,宜棠顿时有些恼怒,意兴阑珊,大鱼指着前方一个当铺喊道:“少奶奶,我们去捡漏吧。”
宜棠闻声过去,那老板惯会看人,远远便知道来了大主顾,急忙迎进内室,吩咐小二泡茶,拿出一幅《王蜀宫妓图》,“您看看,本店镇店之宝。”
大鱼正要发声,宜棠使了个眼色,自己仔细端详起画来,老板在一旁,瞪着绿豆眼,继续聒噪:“您看这用色,这线条,非唐伯虎本人不可,后世哪个能仿出这个水平?”
大鱼心里轻轻哼了一声。
这幅画原是讽刺五代十国时期前蜀后主王衍的宫廷逸事,暗含对奢靡亡国的讽喻。
四位宫妓头戴金莲花冠,身着云纹锦衣,两正两背,错落而立,布局工整。
“少奶奶,你知道这幅画?”大鱼生怕宜棠受骗,又不敢明着提醒。
“掌柜的,你先出去,我们要商量。”宜棠道。
掌柜的退出去了,眼睛盯着画,说道:“夫人可得看好了,不能有污渍,否则……”
大鱼打断,“我们若是看得上,你去张都督府里拿银子,可以了吧?若是看不上,就给你留下。”
掌柜的一听傻眼,满脸堆笑,“你们看你们看。”便退了出去。
哪里是贵人,分明是阎王。
待那人出去,宜棠道:“我最喜欢这幅画背景留白处,唐伯虎染了极淡花青,似有未散的夜宴熏香,余韵悠长。”
“按我说,像少奶奶这般素净才好。”大鱼道,“昨日我与少爷遇到麻烦,躲在一群妓女中间混进来,晚上被大伙嘲笑,非说我逛了窑子,我真是百口莫辩。”
宜棠一愣,昨日沈世元身上的香?宜棠内心豁朗开来,对着大鱼说:“走吧,我不看画了,我们先回去。”
大鱼早知道这是家黑店,连忙护着宜棠出门,留下目瞪口呆的掌柜。
宜棠到了大街上,对大鱼说道:“那宫娥的指甲是用凤仙花汁子,可这幅画却是用西洋颜料所做,可见是赝品无疑了。”
“那少奶奶还很感兴趣的样子?”大鱼不解。
“我小时候在家看过。”宜棠有些落寞,“今日虽然见了假的,但是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茫茫人海中,遇到与故人相像的,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真迹挂在少爷的书房里。”大鱼道,“要不然我一个粗人,哪里会看这个?”
宜棠顿时怔住。
荣家没了,一切的一切,归于沈家。
阳光让人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