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饮夏芽以净心(1 / 2)

窗外总算传来汽车鸣笛,沈世元大步流星进来,军靴上还沾着黄泥,怀里却抱着只岭南医馆的药箱,黄泥碎屑簌簌落在广绣地毯的牡丹纹上。

宜棠皱了眉头,望着沈世元手里的箱子,“这是什么?”

“大哥托人带来的,你看看。”沈世元一边把箱子递给宜棠,一边伸手拧开她的眉头,“我下次换了鞋再进来。”

“吴妈她们清理得辛苦。”宜棠低声道,“一针一线绣得也辛苦。”

乌沉木药箱泛着陈年的光泽,铜角包边刻着十三行商船纹,宜棠的指甲在纹上顿住,那是她儿时在沙面岛常见的货船雕花。

乌木药箱“咔嗒”开启,陈年桐油混着岭南艾草的气息漫出来,广绣百子图衬布里整整齐齐码着各色药品。

青花瓷药罐贴着红纸隶书“羚翘解毒丸”,内盛岭南蛇舌草与金银花炼制的蜜丸;锡盒膏药和陈李济跌打万花油,混着檀香与三七的辛辣气;还有玻璃滴瓶盛着香港屈臣氏产奎宁水。

宜棠继续往下翻,又掏出一个牛皮纸包,宜棠打开一看,是东莞寮步沉香屑,止血生肌的岭南秘方。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沈世良采购了两个银质针筒,是德国拜耳最新生产的注射器,配两管密封的吗啡。

宜棠指尖抚过奎宁水瓶的英文标签,突然拧开嗅了嗅,“这批次掺了薄荷醇?”她抽出银针在蜜丸上轻刮,“蛇舌草该用霜降后的老叶。”

“这吗啡,世元你带去给军医吧。”

见宜棠一脸沉醉,沈世元伸手擒住她的腕子,拇指按在跳动的脉搏处,“你不是要去做军医吗?”

下人们还在,宜棠脸红了,抽出手,玻璃滴瓶里的奎宁水晃出涟漪,映得两人眉眼都起了波纹。

“宜棠,还有一样是你想不到的。”沈世元道。

“什么?”

沈世元卖关子一样,从公文袋里抽出一张虫胶唱片,套着广彩瓷封套,宜棠抢过来,居然是白驹荣的《客途秋恨》。

“望沙面灯火,念岭南木棉”,熟悉的旋律一瞬间便在宜棠耳边响起,回荡在心里,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棠儿。”沈世元就要去搂住她,宜棠却默默镇定下来,她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宜棠是个向前看的人,回想昨日,更加明白此时此刻的重要性,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宜棠看向沈世元,有疑问,有依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鼓励。

珠儿将沉香屑撒进铜手炉,火星在镂空缠枝纹里明明灭灭,“少奶奶,是不是把书和小姐叫醒,老太太摆饭,不能迟到了。”

“书和怎么在这里?”沈世元奇怪。

眼看珠儿就要竹筒倒豆子,宜棠道:“今日孩子们发生了摩擦,已经解决了。”

又说:“双胞胎受了伤还说谎,二嫂应该又心疼又生气吧,书和也受伤了。”

不等沈世元说话,宜棠便总结道:“女人间的事情,你别问那么多,我会处理。”

“好。”沈世元想了想,一本正经问道:“那苏辰和徐艺茗呢?也交给你解决?”

宜棠道:“她们不一样。她们跟我,不是女人间的事情,而是女人和男人的事情。你是男人,她们是女人,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与你无关?”沈世元笑笑,带着不甘和挑衅。

“自然。”宜棠也不示弱,“她们想嫁人的是你,又不是我。”

宜棠起身。

“去干嘛?”沈世元问。

“去叫书和起床。”

珠儿跟着宜棠进去,“少奶奶,你为什么不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三少爷?三少爷若是说句话,他们也不敢欺负您。要说三少爷也有责任。”

“跟他有什么关系?”宜棠不解。

“我。”珠儿也恨自己多嘴,可话到嘴边她不吐不快,“少奶奶,你倒是问问三少爷什么时候举办婚礼,搞得大家好像觉得您没有名份,不受重视一样。”

“越是富贵人家,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越多。“珠儿愤愤。

宜棠听闻,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心里有点暗喜,“不用举办婚礼”,“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三少奶奶”,无论哪一样,她都乐见其成。

她不敢宣之于口,怕珠儿觉得她不正常,更怕沈世元知道她痴心妄想。

宜棠并不觉得沈世元多爱她,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吧。

她甚至想到了沈世良,大概仅仅是因为在他战无不胜的寻花纪事中,她算是一个异类,挫败感激发人的深情,连自己都弄假成真。

“少奶奶,我跟您说的话,您往心里去了吗?”珠儿发现宜棠走神了,“少爷是真的在乎您,这是您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好说?”

“我说我说。”宜棠笑道,“小事一桩,交给我我一定办妥。”

“这分明是不上心的表现。”珠儿嘀咕道,“那帮人欺软怕硬、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少奶奶对婚事分明心不在焉。”珠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宜棠看了珠儿一眼,笑着轻捏了一下她的脸,“不想就不生气,越想就越生气。”

“怎么才能不想?”珠儿道。

“有别的事情做就不会想。”宜棠笑了,“志存高远,就不会被这些琐事牵绊了。”

“什么叫志存高远?”珠儿又问。

“珠儿,你每次收拾东西井井有条,看着是不是赏心悦目?”

“是吧,可是这就是志存高远吗?”

宜棠点点头,“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想做的事情,把它做好,让自己开心,就够了。其他的事儿,你就想得少了。比如你收完了屋子,你还有空,去花房采些花插上,是不是看起来更好看了,自己心情更好了?”

看着珠儿若有所思的样子,宜棠道:“反正就是做自己的事情,让自己开心就好。”

“那您跟三少爷是夫妻,让他帮您撑腰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世元有很多事情要做,何必拿这些小事烦他,再说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宜棠道,“放下吧,小姑娘,他们没把你气死,你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他们啊,看人下菜碟,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珠儿撇撇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宜棠笑道,“进去吧,帮迎春照顾书和。”

书和被叫醒,睡眼惺忪,恭敬喊道:“三嫂。”

宜棠柔声道:“你三哥回来了,晚上我们带你去奶奶那儿吃好吃的。”

书和一颤,小声道:“姨娘也去吗?”

宜棠点点头,“你三哥也在。”

书和不言不语,任凭迎春梳妆。

待宜棠带着书和出来,沈世元还是在客厅坐着,仰着头靠在沙发上,疲惫清晰可见,似乎睡着了。

“珠儿,去跟三少爷准备一杯参茶。”又吩咐迎春,“带书和在院子里荡会儿秋千。”

宜棠怕吵醒沈世元,刚要坐到另一边沙发上,沈世元睁开眼,“过来。”

宜棠道:“你要不回房睡会儿?”

沈世元凑到宜棠耳边:“你陪我?”

正巧碰到珠儿端茶出来,宜棠顿时面红耳赤,匆匆起身,朝院子走去,“我去叫书和。”

沈世元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问道:“二嫂欺负她了。”

珠儿想了想,“三少奶奶已经解决了。”

沈世元一笑,敢情宜棠都调教起丫鬟来了,又一想,自己倒是愿意被调教,人家也不搭理。

暮色朦胧,院落里点上灯,映着经年的木料,生出华贵的气息,星光满地、富贵盈门。

两人带着书和出门,暮春早夏,香樟树浓郁扑鼻,连空气都变得迷人。

路旁的灯笼三三两两,错落有致,更添韵味。

沈世元见宜棠兴致颇好,便说道:“再过些日子,荷花开了,桂花香了,那才叫好。”

宜棠盘算着晚间要见的长辈,走了神,没接沈世元的话。

沈世元又问:“广州好,还是京里好?”

“我在哪里,就觉得哪儿好。”宜棠回过神,笑道。

简单一句话,倒让沈世元释然了,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不会再去想其他路上的风景。

此刻在京城沈家,自然是这里最好。

庆幸宜棠已经嫁给他了,他们有名有份。沈世元想着想着,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你笑什么?”宜棠问道。

人人都道沈世元冷若冰霜,宜棠只是觉得他傻得可爱。

老太太的院子早已华灯璀璨,人声鼎沸,来回穿梭的丫鬟媳妇儿小厮,捧着瓜果蔬菜鲜花和冷菜热馔。

有人专门在等沈世元,见面便点头哈腰,“三少爷三少奶奶,里面请。”

又有人来找,“三少爷,老太太让您去请老爷和二太太。”

西凤儿出来,“三少奶奶,老太太说您今儿是主角,先进去见客了。”

沈世元看了一眼宜棠,宜棠示意他去,总之一旦淹没家族之中,各自的角色多样,各种事应接不暇。

宜棠早就做好了一个人战斗的准备,她怎么会信任沈世元,人人皆有战场。

男人最擅长视而不见、粉饰太平。宜棠想起了钟协统,在钟家一年,她懂了很多,甚至对父亲都释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