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又回到来时路。
宜棠叫了一辆东洋车,追着晨光回到荣府。
天空晴好,鸽子成群结队越过头顶,天空碧蓝,远处的云彩,丝丝缕缕,如般透出甜蜜的层次。
街上的人成群结队,繁杂异常,这里虽是京城,但与广州这种市民文化高度发达的城市不能比,行人、小贩和牲畜都在一条路上,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拥挤不堪,吵吵闹闹,彼此仿佛又都适应了,小心翼翼寻找自己的空间。
铜铃铛在骡车辕头晃响,卖酸梅汤的老汉敲着冰盏,伙计扛着“京都第一泉”木桶,桶沿凝着的水珠砸在“仁丹”广告画里艺伎的雪白脖颈上。
“新到的法兰西香胰子——”摊主用镀金镊子夹起香皂,雕着裸女浮雕的皂块上落着苍蝇,被隔壁摊的艾草烟熏得乱窜。
穿马褂的爷们儿蹲在珐琅彩鼻烟壶摊前,摊主袖口露出的黑龙刺青随摇扇忽隐忽现。
东洋车夫草帽檐别着《顺天时报》,头条“袁大总统接见日使”汗水晕成墨团。
穿护士服的教会姑娘拎着药箱挤过人群,箱角磕到卖大力丸的摊子,红纸包滚进德制留声机的铜喇叭。
“借光——”卖冰棍的小贩撞翻算命摊,卦签散进卖蝈蝈的竹笼。
戴圆框眼镜的洋教士举着柯达相机,镁光灯闪过。
北京城早就不是宜棠想象中的模样。
宜棠想起走的时候,詹森笑她,“是回荣家当大小姐吗?”
宜棠摇摇头,她本是大小姐的命,也做过少奶奶了,她嘲笑自己只是充了个数,现在又回到了原点,她自由惯了,受不得内宅和婚姻的约束。
罢了,那她就当一个好医生吧。宜棠朝詹森喊道:“我们一起开个诊所吧?”
“让我想想,宜棠。”詹森摸摸后脑勺。
宜棠点点头,詹森有些不正常,可是宜棠不是那种轻易介入别人生活的人。
沈世元也算是她心中的好男儿吧,只是命运弄人,两人无法相守,那就各自安好彼此祝福吧。
宜棠今日没有束缚,穿着洋装,不过也是简单的白色衬衣和马裤,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与街上的女子都不一样,但自有飒爽英姿,仿佛这是她离开广州以来,最舒心顺意的一天,因为她决定了,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度过这一生。
她所有的力气都要用来成全自己。
她回到荣家,房门紧闭,门口的绣球花,开得正盛。
她驻足观赏片刻,被花滋养得每个毛孔都溢满喜悦,才拿手扣了扣门环,待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何伯,他面带惊讶,“大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宜棠也不解释,径直往里走,她面上的笑容倒是缓释了何伯心里的担心的疑虑。
何伯看宜棠的箱子不大,又问道:“小姐回来住几天?”
宜棠道,“不一定。”
何伯要接过箱子,宜棠连忙推辞,“不重,我自己可以的。”
“这是规矩。”何伯坚持提过来,宜棠作罢。
何伯带着宜棠往她的房间走去,一路上家里的下人见是大小姐,都颇为惊讶,联想到沈家近来的处境,不免想立刻彼此八卦饶舌一番,不过何伯的眼神严厉扫过,大家只好悻悻然闭嘴,看着宜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
宜棠喜欢穿白色,和朱红色的栏杆、暗绿色的廊檐,两旁的探出头的石榴花,构成一幅画,灵动而跳跃。
宜棠的精神头十足,让想看笑话的人落了个空。
满屋子的丫鬟,宜棠只认识槐花,两人上次相处一个晚上,槐花心里打鼓,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她。
忐忑中,宜棠先打了招呼,“槐花。”
宜棠声音清脆,笑容明媚,槐花心中忐忑顿消,面上重新堆满殷勤的笑容,“大小姐,我帮您拎箱子。”说罢便伸手过来。
何伯没有推让,递给槐花。
槐花得到重用,力气也随心情高涨,走路轻快,三两步便进入宜棠的闺房。
槐花进门便问:“大小姐,姑爷可还好。”
宜棠道:“盥洗室可以用吗?一路风尘,我要洗一下。”
“大小姐一个人回来的吗?沈家怎么没有派人送?”槐花继续追问。
宜棠道:“槐花,这几天连泽少爷和锦津小姐要来,去跟何伯讲,把他们的房间收拾出来。”
槐花一连讨了几个没趣,有些讪讪,便又说道:“大小姐比出阁之前更漂亮了。”
宜棠正色道:“槐花,你去忙吧,我不需要人照顾,有事我会叫你的。”
槐花连忙退出去了,脚步似有沉重。
宜棠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槐花又回来了,“大小姐,我听说沈家被围了好几天,不让进也不让出,今儿早上出去买东西的人回来说,沈府还是老样子,您是怎么出来的?”
宜棠颇为无奈,这个姑娘还真不会看人脸色。
纵然是宜棠好性子,也觉得槐花冒犯,“槐花,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突然听见屋外“哐当”一声,有花盆摔碎的声音。
宜棠吓了一跳,出门一看,竟然是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婆子打起来了。
老婆子个高,抓着丫鬟的头发,丫鬟有力,攥着老婆子的胸口,老婆子出口便是:“有娘生物爹教的畜生,一点规矩也没有,黄毛丫头,就敢跟我抢。我在府里多少年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丫鬟不甘示弱:“妈妈,我你可骂不起,我不是荣家的,我是沈家来的,若不是我们沈家,您老儿,能有这口吃的吗,不信叫我们兄弟姐妹来评评理,我们来的时候,荣府是什么样儿,如今你到还敢跟我们充起主子来了,这就叫忘本。”
“你,你!”老婆子气得发抖,“小蹄子,我告诉你,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现在沈家什么样,你打听打听,你莫也是个通敌卖国的?”
“死老太婆,你骂谁呢?”丫鬟一掌把老婆子推倒在地,“我叫你血口喷人。”
老婆子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兴许是疼狠了,顿时嚎叫起来。
丫鬟冷冷看着,一副你随便的样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并不少,却无人扶老婆子一把。
连槐花也一言不发,宜棠看了她一眼,槐花才连声道:我去找何伯。”
话音刚落,何伯已经匆匆赶来。
老婆子瞧见,嚎得更大声了,“何伯,何伯,这个天杀的丫头片子推我…….”
“住嘴!”何伯一边喘气一边喝道:“成何体统?大小姐今日刚刚归家,你们便打起来,叫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大小姐?!”众人这才看见站在门边的西洋装扮的女子,也不知道她站多久了,众人一哄而散,没来由在这里等着挨主子训。
宜棠走到老婆子面前,“你能动吗?”
老婆子刚停住的嚎叫顿时又想起来,“大小姐,痛死我了,我这是腰断了吧,我起不来了,这个天杀的小娼妇忒可恶了。”
被她骂得小丫鬟也不是好惹的,伶牙俐齿道:“大小姐,您评评理,我们原是沈家送来的丫鬟,沈家主人让我们听何伯差遣,我们自然是不敢不从,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几日,沈家遭难了,这婆子便觉得我们也低人一等,随意安排活计不说,还呼来喝去,我们本来就各有各的活,原是个人把个人的活做好,可这婆子临时添乱,新加的活无头无尾,没个来由和交代,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好,我们本来的活又没有时间做,一来二去,两头耽误,这叫我们如何是好。”
“摔了她,是我不对,我愿意赔她些药费和吃食,但规矩是她乱的,她得道歉并保证不再犯。”
小丫鬟一脸坦然地看着宜棠,“大小姐愿打愿罚,我没有怨言。”
几个没走的下人也附和起来,“可不,就是这夏婆子,坏得狠,总仗势欺人。”
“你们胡说!”夏婆子涨得满脸通红,冲着众人就要一通咒骂,何伯连忙制止,“不可在大小姐面前放肆!”
“你既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又愿意赔偿,我还罚你做什么?”宜棠道,“回去做事吧,回头把你的赔偿给她送去,她尾椎骨受了伤,静养一个月才行,你看着赔偿吧,有困难来跟我说。”
“谢谢少奶奶。”丫鬟扭头就走,宜棠叫住她,“这里是荣家,只可叫我大小姐,从现在起,你愿意留下,就是荣家的工人,你要走也可以,你是自由的,走的时候,我好多算你三个月工钱。”
丫鬟红着脸说了声“大小姐,我去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