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保持距离(1 / 2)

宜棠洗完澡小睡半个小时便惊醒了,窗帘拉得不严实,一丝光透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将她混沌的睡意剖成两半。

她想起早上一幕,感到羞愧,作为医生,不应该将个人感情凌驾于职业操守之上,她迅速起身,带好药箱,决定去支援连泽。

还不到正午,骄阳似火,烤的地上的青砖油光发亮,屋顶的灰瓦丝丝冒烟。

北京城的干热与广州城的湿热大不相同,宜棠车坐了二里地,也没有冒汗,若是在广州,一出门便觉得衣服和身体黏糊在一起,连头发都是一缕一缕。

往年这个时候,穷苦杂乱的地方瘟疫横行,叫他们好一阵忙活,日日消毒煮药,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日积月累,宜棠也成为疾病防疫的一个小行家。医生专业上的幸运往往伴随着病人的不幸,宜棠饱受这样的折磨。

市集热闹的狠,有驼铃,也有蝉鸣,穿短打的脚夫们扛着货物穿梭于人群,油亮脊背几乎泛着盐花,汗珠子顺着油亮的脊梁沟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砸出铜钱大的湿印子。

黄包车夫拉着戴巴拿马草帽的客人,车轮碾过石板缝隙里的西瓜皮,脏兮兮的汁水四处溅开,黏腻腻地泛着甜酸气。

茶摊蒸腾着茉莉香片的水雾,与广州的凉茶苦味相差十万八千里,隔壁剃头匠的铜盆在日头下闪着金光。

突然一阵铜铃响,穿灰布衫的邮差骑着英国自行车掠过,车筐里露出各种报纸杂志的边角。

宜棠心里不免担忧,好些天不见詹森,医院忙得转不开脚,他若肯来支持,可解燃眉之急。还有一件事情,她犹犹豫豫,不见到詹森,纵然她有心也无力。

转角药铺的蝉蜕幌子被热浪掀起,露出墙根下打盹的老乞丐,他的破碗里积着前夜的雨水。

民生凋敝,她唯愿沈世元所做的一切,对国家和民众是有意义的。她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可她不懂政治,她没有上过学,也不懂什么忠君思想。

她相信沈世元。

思绪万千,敌不过宜棠眼下要做的事情。

沈世良的面粉工厂在郊区,宜棠到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人早就被沈世良和连泽两个送去医院了,宜棠跑了个空。

宜棠问工人:“什么人受伤了?伤的重吗?”

工厂的人早上上工,只有个别人见了一个穿旗袍的妖艳女人被两个男人抬上车,其他事项一概不知,但以讹传讹,各种版本香艳无边。

一群工人边说边打量宜棠,目光猥琐,幸好那个人力车没有走,宜棠急忙跳上车,让车夫快马加鞭,迅速回医院。

宜棠心里烦躁,这个沈世良,真不是个好人,幸好没有做自己的姐夫。

正午过后的阳光越发甚了,路边的柳条子蔫头耷脑,卖冰盏的小贩敲着两只铜碗,叮叮当当往什刹海方向晃,冰核儿在粗瓷碗里打转,胭脂红的山楂片慢慢洇开,像宣纸上晕开的晚霞。

宜棠进了医院,几乎要中暑,赶紧去了办公室,一连喝下几杯水解渴,沿途有同事打招呼,“宜棠,你今天总算是休了半天。”

“宜棠,你来了。”

……

宜棠一一回应了,脸上的笑容没有停过,与同频的人相处,共振出的幸福感,足以宽慰岁月里无处不在的失望和荒凉。

宜棠略作休整,去了病房。

宜棠只顾走路,不想跟人撞了个满怀,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沈世良。

宜棠不露声色,说句“对不起”便离去。

沈世良心里五味杂陈,这种疏离感让他倍感失落,走廊不深,宜棠转身进了一个病房。

病床上正是沈世良送来的病人,清创缝合已接近尾声。

终于看见一个中国女人,那女人凄楚道:“大夫,你可以帮我看看孩子去吗?今日我若不送钱去,孩子不是饿死,便是被卖掉。”

她担心了很久,内心的惶恐远大于身体上承受的痛苦,见到宜棠时,她有丝毫的放松,纠结的面色略微平整,让宜棠看到,这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宜棠道:“孩子在哪里?”

女人一听,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西什库那的保婴堂,我的孩子叫春宝,是个男孩,才五个月,可爱得狠,眼睛大大的,眼珠子圆溜溜的,我前天还见过他,昨天我没有赚到钱,没敢去看他,今儿我又受伤了,我的孩子肯定饿了……”女人说不下去了,嘤嘤哭起来。

“我现在就去。”宜棠弯下腰来,拍拍她的手,“你为什么会把孩子送去那里?”

宜棠问完便后悔了,“对不起。”

女人一怔,看着宜棠,“你是好人。”

女人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我每次去,我的孩子都在地上爬,满嘴的泥,脏兮兮的,那些外国女人拿冷水给他洗澡,发烧了也不给他盖被子,我心疼我舍不得,可是我没有钱,也不能带着他,我不够钱打点嬷嬷,只能看着他受苦,为了早日把他接出来,我拼命挣钱,我明明赚了很多钱,我什么人都接,可都被院子里的妈妈抢走了,我有一次偷偷藏了几块客人吃剩的点心,被人发现,也让我陪了两块银元。”

“你知道两块银元,对我来说要挣多长时间吗?”女人双眼看着远方,嘴角抽动,她好不容易遇见宜棠这样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她似乎要把她这一生的苦楚都要讲出来。

宜棠安慰她,“我先去看你的孩子好吗,他饿了,对不对?”

女人点点头,看着宜棠,“大夫,你真好。”

宜棠起身,连泽道:“我陪你去。”

“你有工作的。”宜棠看了看走廊,“外面还等了好些人。”

“你可以吗?”连泽道。

“当然,你忘了,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宜棠……”连泽不免有些心疼,宜棠噗呲一笑,“我是去学艺,又不是没有家。”

宜棠走路永远跟一阵风似的,她专注在当下的每一件事情里,不问过往,不问将来,凭她的善意和能力,抚平所有闯进她的世界里的褶皱和创伤。

在门口抽烟的沈世良见宜棠的身影匆匆而过,等他反应过来,宜棠早已汇入人流。

沈世良的目光精准地追索着宜棠,“她去做什么?”沈世良不想其他,径直跟上,保持距离,生怕宜棠转过身,再给他两个大巴掌。

小象开着车紧随其后。

沈世良知道自己想多了,宜棠视他为陌生人,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他在后悔与不后悔中,选择事已至此,勇往直前。

两地相隔不远,五个月的孩子喂养比较麻烦,宜棠不仅购买了奶粉,还去布店扯了些柔软的棉布。

沈世良远远跟着,不明所以。阳光晃眼,不及内心颤动。

宜棠到了保婴堂门口,她并未说明自己是来看孩子,而是说自己是安济医院的医生,院长派她来探望孩子们。

宜棠还带着听诊器,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医生。

门卫通报了院长嬷嬷,院长嬷嬷亲自迎了出来,宜棠以法语问候,嬷嬷顿生信任,拉着宜棠进去。

门被重重关上。

这难不倒沈世良,他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是刚才安济医院荣医生的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