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惊,宜棠望向沈世元,心中了然。
他拇指指甲盖下寒光一闪,钨钢刀片割开绳索时带起细碎裂纹,像裁开一匹上好的杭绸。
沈世元无时无刻不在的杀戮气息,曾让宜棠心慌,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不管他是不是喋血之人,在他身边,危险如影随形,他也不得不多加防范。
失去束缚的沈世元,一马鞭便把土匪小少爷扯下马来,他的坐骑枣红马受惊扬起前蹄,鬃毛间缠着的铜铃叮当乱响。
那小少爷同样惊骇,又失了面子,免不了大叫起来,嘴里胡话不断,骂天骂娘,像一只被火烧着尾巴的老鼠。
沈世元腕间青筋暴起,马鞭梢在空中甩出蛇信般的残影,小少爷的左脸立刻绽开一道沟壑般的血痕,破碎的和田玉耳珰溅入沙地,惊起觅食的沙鼠。
小少爷摔下马来,在地上打滚嚎哭,“给我杀了沈世元,杀了他……”
“老周,你个独眼龙,你快给我杀了沈世元!”
沈世元举起鞭子,眼看又要甩下去。竟敢轻薄他太太,那就永远不要说话了。
“沈少爷,住手!”独眼老者连忙喊道,一个翻腾,从马上下来,撕下靛蓝粗布衣摆塞进小少爷嘴里,拱手道:“荣小姐,多有冒犯,得罪了,老朽向你赔罪。”
又指着在地上打滚的小少爷,对几个红巾汉子喊道,“把他捆起来。”
那几个红巾糙皮汉子面面相觑,都不敢下手,独眼老者也知道他们为难,一掌下去直接把小少爷拍晕,呵斥一声“带走”,几个汉子才敢动手把小少爷捆起来,塞到马背上。
只见老者一拍马屁股,那马竟像是懂人吩咐,扬起马蹄,转头奔去。
宜棠微微出神,感叹万物之灵性,唯有人类,把心性都放在厮杀上。
沈世元回看宜棠,见她不慌不忙,就知道这个女子,不似寻常姑娘娇弱,心中骄傲,他沈世元的夫人果然不一般,但又不免有些懊恼,如不需要他一样。
还是,她就没有试过依靠他人?她连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沈世元心疼。
原是他不明白,宜棠从小就是学的照顾他人的本领。
她不需要人心疼,她的心智在年复一年的行医生涯中成熟,她的欢乐长于孤儿院孩子们的康复中,嬷嬷修女们的仁慈中。
那独眼老者则是从沈世元的眼神中读懂一切,当下有了主意。
不等沈世元接近宜棠,马车后方有人突袭了宜棠,一瞬间,局势再换,看似毫无束缚的沈世元,看着被几根枪同时指着的宜棠,一时间便慌了神。
沈世元被人拿捏了七寸。
独眼老者心中清明,露出一丝微笑,玩味地看着沈世元。
“放开我太太。”沈世元拿枪指着独眼老者,吼道。
“等荣小姐……沈太太把我们当家的治好了,自然归还。”独眼老者慢条斯理,“我保证,沈太太毫发无伤。”
沈世元懊恼,引开自己,劫持宜棠才是他们的目标,“官是官,匪是匪,……”
“道理归道理,沈太太的生死你决定,你能走,但是你太太能不能走,得看她的手艺。”独眼老者笑得爽朗,“你做决定!”
“沈少爷一表人材,天姿英武,何患无妻?”独眼老者试探道。
宜棠明白了,老者让小少爷先走,原来是解决了自己的软肋,好让沈世元束手无策。
他们的目标是自己,宜棠瞬间作出决定——绝不连累沈世元。
“你们放了沈世元,我跟你们走。”
宜棠自己下了车,沈世元吼道:“宜棠,过来。”
独眼老者也吼道:“不许动!”
宜棠笑了笑,“你若一枪打死我,那就没人给你家大当家的治病了。”
沈世元不管不顾,一把抓过宜棠,两人便紧挨着,大有夫妻一体,其利断金的意思。
“你何必?”宜棠看着沈世元,“你无须为了我……”
“闭嘴。”沈世元呵道。
一个红巾汉子气盛,喊道,“老把式,你怕什么,一枪毙了沈世元,天高皇帝远,谁知道是谁干的,俄毛子袭击过他两次,再多一次难道就不行,留下那小娘们给大当家的治病,一把枪逼着,不怕她不尽心。”
沈世元一枪出去,那人立刻从马上栽下来,不复刚才的嚣张,面目狰狞,龇牙咧嘴,哭天喊地,想来是又怕又不甘心。
独眼老者笑道:“沈公子,您大人大量,畜生乱吠,您何必计较。”
称呼自己兄弟为畜生,一帮红巾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着你,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再者,杀了他,沈公子就为出口气?”独眼老者顿了顿,“此地离城内尚远,沈公子想求助恐怕来不及,何况,西北这地方,未必都听沈大帅和沈公子的,不是?”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沈世元问道。
独眼老者听出意思来——“他们”而不是“你们”,笑道,“沈公子好眼力,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认出老朽。”
沈世元道:“无论是否认识,你总与他们不同,为何同流合污?外面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非要给乌合之众出谋划策?”
“乌合之众?”老者重复一句,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那我请教沈公子,老百姓跟着袁总统,从大清国的子民变成民国的公民,所图为何?沈公子从京城到西北,沿途最震撼你的是大好河山,还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百姓?”
沈世元笑道,“如此这般,打着旗号劫掠百姓,与政府作对,就能解决问题?”
“当然不能!”老者也笑了,“但对大总统若能有所警示,也不枉这么多人丢了性命。”
“民国初成,众人本当协力建国,却总有人趁着国力弱秩序尚未恢复,趁火打劫,占山为王,我沈世元身为国家的军人,自是不能答应。”
“周先生,家父当年曾经数次邀请你出山相助,你始终不肯答应,如今怎么做了深山里的土匪,难道你的抱负就在这里?”沈世元不无讥讽。
“沈公子还记得老朽,真是让老朽感慨。”独眼老者笑道,“当日荣小姐不过五六岁,沈公子不过舞勺之年,如今二人居然结成夫妇,可见缘分奇妙。老朽未能辅佐沈大帅,也许是缘分未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