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元……你按照我说的做。”宜棠见沈世元没有反应,催促道,腿部的痛一圈一圈席卷,她几近虚脱。
“回驿站再处理伤口,我看你痛得厉害!”沈世元心疼道。
“不好。”宜棠不愿,“你听我的。”
宜棠头上涌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眼波涌进沈世元心里,烫得他心慌,沈世元逼自己冷静下来,“好,我来帮你处理。”
暮色里几只鸟雀掠过树梢,惊落几片叶子掉进他衣服褶皱里发出窸窣的声音。
沈世元放下宜棠,挥刀砍断几根缠绕树木的老藤,露出粗壮的树干,大刀阔斧砍下去,溅起的木屑混着火花,映着他心暗暗渗出的血。
士兵们见状,赶紧上来帮忙,沈世元扯开上衣下摆,布帛瞬间被撕裂的声音惊得马匹打了个响鼻。
另有一群士兵架设篝火烧水,火星子噼啪爆开,照亮沈世元低垂的眉眼。
他扯落的银扣在火光中明灭,不等宜棠指导,便轻车熟路动手处理起宜棠的伤腿,先用布条勒紧宜棠的脚踝。
沈世元动作轻柔,有板有眼,从枝条长短,到比划安放位置,有条不紊,宜棠顾不得疼,吃惊道:“你会包扎?”
说罢,宜棠意识到沈世元是个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这些对他而言也许都是基本功吧,便不再多言。
沈世元也没想回答,有士兵上前,递上水壶。沈世元把水倒下来,浸湿自己撕碎后剩下的半片衣衫,给宜棠擦脸。
原本顾不上的腥臭味重新扑面而来,宜棠几乎要呕吐,沈世元连忙调整了一下宜棠的姿势,说道:“忍不了就吐出来。”
他话音未落,宜棠已别过脸干呕,发间沾着的碎草随动作簌簌掉落。远处山峦在暮色中起伏如兽脊,最后一缕残阳正从她耳后褪去。
待宜棠平静下来,沈世元一言不发,继续擦拭,直到看清宜棠的五官。
整张脸白惨惨的,毫无颜色,五官几乎要淡得看不见了,额头上倒有一片红,是被沈世元擦的。
沈世元又要了一壶水,给宜棠冲洗头发,宜棠安静地任他操作。
有力的大手在她发间穿梭,倒是让她想起幼时家里的下人给她洗头发,她害怕被大人倒置在腿上,而吓得满院子跑,最后还是被捉回去,被迫躺在大人腿上,头朝下栽进盆里,一不小心就有水灌进鼻子眼睛,叫她难受的要命,却不敢嚷嚷。
那时候锦津来玩,总是光鲜亮丽扎着羊角辫儿,点缀着珍珠做成的花瓣。她明明很羡慕,却要装成不在乎的样子。
疼痛让过往那些被隐藏的情绪逐渐清晰,宜棠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润。
“想什么?”沈世元开口。
“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洗头发、梳头发,我手笨,嬷嬷们教的我总学不会。”宜棠声音轻柔,把眼泪忍了进去。
沈世元道:“没人照顾你吗?”
“我喜欢自己洗。”宜棠讲得是真话。
“我是多事了吗?”沈世元苦涩一笑,“不收拾我怕你难受,你再忍忍。”
“不是。”宜棠不想不识抬举,连忙否认,沈世元赶紧截住话头,“那以后我给你洗。”
“嗯?”宜棠吓了一跳,“你不用管我。”
宜棠补充道:“我有手有脚,自己照顾自己。”
“今天你被我连累了,算我补偿你。”
“不是你,白振海原来是我爹的部下,犯了错被我爹赶走,一直怀恨在心,今日伺机报复,与你无关。”宜棠说道,“也许是我连累了你。”
“不管谁连累谁,夫妻之间,有事一起承担。”沈世元嗤笑,“而且你算是又帮我了。白振海起事以来,大总统花了多大的劲要铲除他,却始终抓不住他的人,现在一举歼灭,不是立功是什么?”
“一方百姓又得安宁。”宜棠道。
沈世元清理完毕,抱起宜棠走向轿子。
等进了轿子,沈世元便迫不及待要扯下宜棠身上裹着的他大哥的衣服,宜棠不许,沈世元道:“宜棠,我看看伤口。”他稍微用了些力,宜棠放弃挣扎,任凭他去。
宜棠胸前的雪白刺痛了沈世元的双眼,他自己的衣服刚才已经扯成条给宜棠做清理之用了,只好用他大哥的衣服把宜棠重新裹住,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宜棠。”
“白振海已经交官府验明正身。”沈世元道:“宜棠,我看到了你设置的路标,若没有你,我也不会那么快找到你。”
“宜棠,我抱歉也没有用,你嫁给我,总是要面对这些腥风血雨的。”
宜棠缓缓道:“今日似乎因我而起,我怕是连累了你,或许是因为有我,你才不清净。”
“宜棠,你是我太太,这绝无改变,岳父生前,可能也有一些怨结。”沈世元道,“你现在离开我,离开沈家才是最大的危险,暗流涌动,不走夜路也能碰鬼。”
“少吓唬我。”宜棠气结。
“宜棠,我吓坏了,今日多亏了大哥。”
宜棠沉默。
沈世元也不言语,唯有轿子咿咿呀呀的承重声。
宜棠身上血腥味仍旧浓重,但对他们来说,习以为常。
宜棠闭上眼睛,她突然想起了河西走廊的辽阔,她在想,草甸已然茂盛,成林的树木苍翠,云近得伸手可鞠,一朵一朵,排成一排,摞成一摞,或浓或淡,在焉支山脉间穿梭。
天空蓝而澄净,地面上,一块红色,一块粉色,一块淡青,一块浓绿,斑斓五彩,这便是春天。
活着的生命,才能享受如此轻快的时光。
她娘以一条命换了她一条命,她怎可轻言放弃,她要替她娘多看看这人世间。
她在心里对她娘说:也许爹让你失望了,可这人世间还有很多值得你留恋的,比如现在,娘,我就想点燃一个羊粪球,尽管那是不愉悦的气味,可生活总在一些粗粝的事物中更显生动和真实。
沈世元伸手撩开宜棠的头发,在她耳边道:“大哥找了落脚的地方,你忍忍,连泽和钟小姐都在。”
“我这般模样?”宜棠忐忑起来,怕锦津担心,又问道:“他们不是跟你分开走吗?”
“是跟我们跟分开。”沈世元道,“大哥放心不下,还好终于回来了,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救我。小时候,我发高烧要死了,还是母亲和大哥把我救回来的,经过这一件事情,奶奶便把我抱过去养了。”
宜棠仿佛嗅到内宅秘闻,立刻闭嘴,连洗耳恭听的态度也欠奉。
“宜棠。”沈世元道,“我娘性情有些古怪,日后你多担待些。”
宜棠不语。
“别以为井水不犯河水。”沈世元轻笑,“你惹了我,我娘更要你好看。”
宜棠脸一红,显然被说中心思,宜棠索性问道:“我能不能出去做事?”
“做什么?”沈世元饶有兴趣问道,他没有反对,可那表情也仿佛觉得宜棠的话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沈伯父办了医学院,我能去吗?”宜棠问道。
“关系这么远,这个后门不好走。”沈世元玩味道。
宜棠怔住,不明所以。